他也是。
他低声说:“你没回答我的话。”
“你多心了。”
她答非所问。她只能答非所问。她觉得自己的不坦诚听来是那么显然,但她决定一味虚伪下去。首先用虚伪保护他,保护他的自尊心。进而也间接地保护自己。坦诚将使他俩同时受到严重的伤害,她深谙此理。
她又说:“你何必多心呢?那不好,很不好。”
她企图要求自己说:“我爱你。”
怎么也说不出口。
退而求其次,又要求自己说:“我喜欢你。”
张了张嘴,还是不能。
她终于克服困难地说出了一句心里话,而那句话是:“我感激你。”
觉得不够安慰他,又说:“你是我命中贵人。”
觉得还是不够,再说:“没有你的出现,我现在的境况肯定很难。”
这句话是素的肺腑之言,听来已说得比较由衷了。
她随之将他的手放在自己唇上,吻着,吻着。吻得挺有感情,但绝不是柔情。
他说:“我刚才是不是像强……”
她立刻明白他要说自己像什么,急用他的手,连同自己的手,一齐压在他的嘴上。
素没如他所愿留宿下来。
她无论如何也要走。
她回到她的住处,十一点了。她庆幸自己赶上了末班车,省了二十元。
她倒头便睡,软如塘泥。
第二天上午,素再次被他传呼。“速回电话”一句后,是三个带惊叹号的“急”。
他在电话里开门见山地说,她走前忘了给她服避孕的药了。说怕她怀孕。说他替她买了整整一瓶。叫她别紧张,那药几天内服也有效的,是新产品。问是亲自给她送一趟呢,还是她去他那儿取?
素将话筒紧紧贴在耳上,左右四顾,怕他的话被别人听了去。她甚至不安地回了一下头,却吃惊地发现身后果有一个男子,手中摆弄着话卡,不耐烦地也等在那个路边话亭旁。
她简短地说:“我明白,你别操心了。”将电话一挂,低着头逃之夭夭。像一个偷了超市东西的人侥幸通过验货卡……
明白是明白的。那话一听,初中女生也明白。但素一时还是不知该怎么替自己操心。她不愿让他来给她送什么避孕药。于她一方面,这是自然的。她尤其不愿他出现在自己“家”里。尽管事情的性质和已婚女人在自己家偷情完全不同。可也不能在马路上一给一接那种东西呀!自己去买?自己又怎么好意思去买?
她没了主张,就给芸打电话。
芸在电话里说:“他这家伙!”
她说:“你别这家伙那家伙的了,你快告诉我怎么办吧!”
芸在电话那端咯咯笑。
“你还笑!”
“不过是怀孕不怀孕,又不是马上要生了,至于急成那样吗?”
一个小时以后,芸大驾光临到她的住处。各种各样避孕的药,都给她带了些。
她过意不去起来,因芸又一次为自己破费。
芸说别客气,都留下吧都留下吧。
听来像男人说烟酒不分家,抽吧抽吧,喝吧喝吧。
芸还说反正也不是她自己的钱买的,是她的那一个贵人买的。
芸笑道,自从告别了处女身,不知为什么,弄成了一种古怪的收藏癖好,对各种各样避孕的药,总想收藏一点儿。对新产品,尤其情有独钟。如同从前年代的少年们喜欢收集形形色色的烟纸,或少女们喜欢收集形形色色的糖纸。
芸有一个观点令素听了又一番刮目相看。
芸说:“现而今的时代,中年妇女买避孕药确实是让别人犯寻思的事,我们这种年龄的买,不但是正大光明之事,简直是天经地义之事!我们不买谁买?我们不用谁用?反过来的时代,不是太不正常了吗?让那样的时代见鬼去吧!”
素觉芸说的话很不正经。但不得不暗自承认,又很哲学。芸倘若学哲学,将来必有望做哲学家、哲学教授。而自己当初若分在了历史系,肯定不至于落在目前这么一种不尴不尬的处境。因为芸的心太高,人生目标也就高不成低不就的。而自己特别现实,当哪一所北京中学的历史老师,便一辈子随遇而安,知足常乐了。尽管一名外地大学生想要当北京哪一所中学的历史老师,那也得托很硬的关系,有很近便的后门才行。
芸的话说完,素眯起眼瞧着她,满脸的肃然起敬。
但素说出的话却也与表情不相对应。她说:“你真不要脸。”
她一说完,自己先愣住了。一时不能明白,自己何以会说出那么使任何人都难以担载的话,而且根本不是开玩笑那种语调。
芸当然也愣住了。
芸那双本来就不小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芸呆呆地瞪着素,脸刷地红了。倏忽间,红晕速退,转为苍白。
芸的唇在哆嗦,双手在抖。
芸猛地站起,昂头向外便走。芸转身时,素看见芸眼里泪光闪闪。
“芸,芸……”
素叫着,几步抢在芸前边跨到了门口。她挡在门口,反手插上了门,这样,她就和芸面对面了。
芸的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滴接一滴,滚过双颊,落在衣襟上。
“芸,别生气,你千万别生气啊!我不是想那么说的,那也不代表我的心里话呀!我其实是想说你真不害羞来着。你知道我是感激你的。我是个好赖不知的人吗?你还不许别人顺嘴说错了一句话吗?还不接受别人的道歉吗?”
素一句接一句,很快地说着说着。总之重复地说着些悔之不及的话。
芸始终在瞪着她,始终流泪不止,始终不言语。
素说着说着,自己也泪流满面了。仿佛只要芸口中不吐出一句原谅的话,她就将一直反复地那么说下去;一直和芸比赛下去,看谁的眼泪最后流干似的。那情形,真有点儿杜鹃啼血的样子……
素不仅流泪,而且哭泣了,却仍说。
她双手已捂在脸上了,还说。怎么说也超不出那几句话的内容。她的背,紧贴门,随着双膝的弯曲,缓缓地,缓缓地下滑。在她就要哭着说着跪在地上的时候,芸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一条胳膊,结果她没跪下去,又站起来了……
“素……”
芸轻轻叫了她一声,张开双臂,一下子紧紧搂抱着她,也悲哭难抑……
两个可怜人儿就那么相互搂抱着在门口哭够了一通儿。接着你给我抹一把泪,我替你抹一把泪的。再接着,都不好意思地笑了。遂和好。
芸关心地问素,和“尼尔采”之间的感觉怎么样?
素诚实地回答,不怎么样。没什么好的感觉。但也不至于不好到不能继续那一种关系的程度。
芸说,要不,换一个?
素不禁又是一惊。
芸说素你别那样看着我。我不是坏女孩儿,我不是皮条客,更不至于堕落到靠干那种事儿拿回扣的地步。我不过为了眼前的生活,以后的人生,迫不得已先闯市场罢了。世上有我们这样不靠贵人相助就衣食无保的女大学毕业生,就有渴望获得我们的安慰肯于大方回报的男人。双方的需求是一个很大的市场。那些男人备感缺失的也不只是性事。解决性事在中国已比较地容易。百八十元一次,在不少地方就可以解决。他们备感缺失的——芸停顿了一下,一只手伸向素的脸,轻托素的下巴。斯时素低垂着头,默听,一缕长发掩面。而素的一只手,在床上划字,划三角。芸托她下巴的手,托得很优雅,不似些个男人那样,用拇指和食指钳住对方下巴,钳疼着对方的颏骨硬往上托,粗蛮的举动。芸是用手心托素的下巴,轻轻地缓缓地往上托,如同举高一个球,不小心会掉了,掉了会失去什么比赛奖品似的。当素的脸被渐渐托平,她们的目光就对视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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