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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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上午,小姨死了。她脸上仍保持着那种获得极大满足的表情,一种幸福的、安宁的、无憾无怨的表情……

  我将那颗黑纽扣带回了北京,放在妻子装耳环的一个精巧的小盒里,摆在书架上。为了使自己能经常看见它,想起小姨。我知道,我将永远珍存它,却不会再打开那小盒,更不会将它出示给任何人看——那颗黑纽扣……

  红磨房

  恩泽倘若嬗变为债务,也是一种腐败的现象,一种心理状态和精神面貌的双向腐败——而恩泽又往往容易嬗变为债务。

  在中国,在许许多多紫薇村,以及类似紫薇村的地方,到处可见所谓“仁义道德”粉饰之下的丑陋和丑恶,到处可见卓哥式的人物。

  所以中国自古有句话是——“一好遮百丑”。中国人被这句话的虚假的逻辑性,实在是蛊惑得太久了!…… 南方的乡村,确乎比北方的乡村出落得秀气。

  普遍的南方的乡村,是多么容易使我们联想到女性,联想到与男人的命运休戚相关的女性呵!

  这一种联想是非常自然的。

  遗风氤氲年轮化醇的南方的乡村,常会使我们联想到祖母辈的女人。而另外一些南方的乡村,则常会使我们联想到我们的母亲或亲爱我们的婶姨。它们的成熟风韵和那一种任岁月流逝从容自若的祥静,使人觉得在它们面前永远也长不大似的。至于那些始终被绿水柔塘滋润得姿色绰约的南方乡村,却常会使我们缅怀起我们曾孜孜地暗恋过的某个清丽的少女了……

  如果一个男人离开了它十几年乃至二十几年后,带着下巴上刮不尽的胡楂儿和额头上抚不平的皱纹,带着妻子和儿女又出现在它面前了,他会因村口某一株老树的枯死而暗自忧伤;他会因小河不再像记忆中那么波纹涟涟那么明澈洁净而叹息;他会因某几户人家的篱笆上不再开着记忆中的花儿而备感失落……尽管可能正有别种样的花儿开得姹紫嫣红。他甚至会因他最为熟悉的磨盘早已废弃不转,磨眼儿里钻出了野草,磨槽间生出了厚厚的青苔和长出了奇形怪状的蘑菇而心绪酸楚潸潸泪下……

  这个南方的乡村的紫薇村。它起这个好听的名字,乃因村中曾遍开一丛丛一片片的紫薇花儿。当年远远望来,这村子仿佛隐在紫晖晖的云霞里。它就曾是一个被绿水柔塘滋润姿色绰约的南方的乡村。

  现在,一个离开了它整整三十年的男人回来了。的确,他带着下巴上刮不尽的胡楂儿和额头上抚不平的皱纹,他眼中凝聚着一个四十八岁的男人生活无打算的迷惘和命运无着落的惆怅。他呆呆地伫立在一大丘红色的墟土旁,仿佛他的一切希望都在那一大丘红色的墟土里埋过,但却不知是否被别人全盗走了。他没能带着妻子和儿女一块儿回来。不,不是没能,而是——还没有……

  不,也不是还没有。

  此时是一九九六年八月的一个傍晚。

  这男人叫“卓哥”。

  三十年前人们都习惯于这么叫他。都将他的本姓本名忘却了似的。

  那一大丘红色的墟土,乃是倒塌了的红磨房。

  三十年前,他被牵连进一桩惨死四人的血案。不,实际上是惨死五人。

  以后的三十年,他是在监狱壁垒森严的高墙内熬过的。

  他原本被判死刑。当年省法院的一位法官,觉得案情疑点多多,来到县里,亲自审了他一次,代表省法院将死刑改为“无期”。否则,他早已是地下雄鬼了。

  他因在狱中表现良好而提前获释。

  他尚未遇见一个本村人。

  他听到身后有喘息之声,缓缓转身,见一条矮脚狗正瞪着自己。一看就知道是一条老狗。尽管是一条老狗,对他而言是一条陌生的狗。三十年前他被囚车从村里载走时,它肯定还没出生。他曾很喜欢狗,三十年前,他熟悉村里的每一条狗。有一条别人家养的小黑狗和他关系最亲。有些个晚上,他坐在红磨房门槛儿上吹自制的长箫解闷儿时,那小黑狗就会从村里主人家跑来,卧在他跟前,望着他竖耳倾听。

  那时狗眼就显得特别温柔,甚至可以说显得特别多情。对他表达着一种感动似的。

  村里的长辈人们呢,听到箫声,就互相议论:

  “有名堂啊,听出几分意味儿了吗?”

  “听出来了听出来了。是啊,该给他娶个媳妇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真的该给他娶个媳妇了。”

  ……

  眼前的老狗,夹着尾巴,专执一念地瞪着他,不进也不退。它目光里有一种欺生的威胁。它想冲他叫,可是看出他一点儿都不怕它。它回头望望村子,一个人影儿也望不见,使它更加胆虚,不敢叫。

  他蹲下,向它勾动着手指说:“过来,再近前点儿。我也是紫薇村的,咱们认识认识……” 它朝他龇了龇牙,迟疑片刻,竟往前凑来。可是当他伸出手打算抚摸它一下时,它戒心万分地倏忽一闪,对他兴趣索然地跑了……

  他望着它渐渐跑远,又想起了当年那条跟自己很亲的小黑狗。

  他在心里说:“黑子,黑子,你如今还活着吗?如果你还活着,该做老太爷,儿孙成群了吧?若见了我卓哥,你还能认识我吗?”

  四十八岁的这个男人一阵悲怆,眼眶湿了……

  紫薇村后,一山峙立,石阶高叠,直达八岭,岭上松林苍黛,遮掩着古老的庵脊。紫薇河将村一斩为二,左也百余户,右也百余户。河上的石拱桥,自然叫紫薇桥。村东村西,经桥去来。

  卓哥自小是紫薇村的孤儿。他娘在他五岁时不慎失足落塘,淹死了。他爹在他六岁时死于水肿病。村人们可怜他,一合计,就定下了一条村规——河东河西,每户轮流收养他一个月,直至他能自食其力为止。乡下人视水肿病如瘟疫,惟恐疫气传染,殃及全村,将他家的两间房子一把火烧了。他这六岁的孤儿,从此便真真的无家可归了。他到了十六岁上就开始自食其力了。十年间,河东河西,他在许多人家住过。村人们都说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他自己也这么承认。

  村里有一间极其破败的透风漏雨的磨房。房是公房,磨是公磨。十六岁的卓哥,愧于再继续吃“百家饭”了,主动提出,请恩准他住到那磨房去。白日可为众村人碾米磨豆,以报村德村恩,晚上就住那儿,也算从此有了自己的家。村中几位老者一商议,都道这少年知恩图报,实在是个明事达理知仁知义的好少年,不但一致地点头支持,而且着实地夸奖了他一番。

  于是十六岁的少年,从此便成了那磨房的主人。

  磨房距紫薇村半里。前窗对河,后窗对山。那山不知含有哪一种矿质,每逢下雨,便冲下褐土,在磨房后渐积了一大片褐土地带。那土和起来很粘,用以抹墙,干后格外结实,不裂不掉。但村人们秋季抹墙时,都不动那片褐土。所忌的是,那一种深褐色,极易使人联想到棺材的颜色。他们却忘了阻止那少年用褐土修抹磨房的四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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