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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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转眼秋至。卓哥结婚了!喜日子就是中秋节那一天。但新娘却不是他愿一辈子都叫“姐”的小琴……

  婚礼在红磨房前平坦的场地上举行。围观者众,其中有许多邻村闻讯来看热闹的男女。

  卓哥披红戴花,新娘蒙红盖头,二人共持联心红绸,面对用红布罩住的一块碑。

  主婚的老者轻挥手,有人便将红布徐徐扯去……

  主婚的老者神情极端肃穆地吐出一个字是:“念!”

  于是专程从省城赶来的那位大记者朗声读碑文:“紫薇村翟姓后生卓哥,幼丧双亲,沦为弱孤。村人相怜,轮年抚育。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睡百家床,衔百家亲情,受百家关爱。今卓哥成人,数德高望重之老者同为媒保,娶外地寡妇张姜氏为妻。天地昭昭,其慈永驻,其善长存。望夫妻二人,虔飨村德,誓心以报。循规蹈矩,光大村名,发扬村风,维护村誉……”

  卓哥惶惶然地望着石碑,仿佛那是具体的一位大恩人,又是严父慈母合而为一的象征。他似乎在屏息聆听大记者读的每一个字。其实心思空空、六神游走、万念俱灰,身不由己而已。没法儿形容的悲凉满满地凝聚在他两眼里,被热闹气氛所娱的人们却谁都没看出来。

  主婚的老者问他:“卓哥,你听明白了吗?”

  他竟自愣在一种僵钝的呆状中。

  “卓哥,你听明白了吗?”

  “哦……听明白了听明白了……”

  老者又问:“那,你可有什么话说啊?”

  他怯怯地回答:“没有没有……”

  他感到周围的气氛,越来越施加给他某种无形无状的压迫。

  煞有介事、神情过分庄严的老者将脸一板:“嗯?怎么可以没什么话说呢?”

  卓哥恍然地机械地嘟哝:“有,有,有话……”

  “既然是有话,那你便说吧!”

  卓哥语无伦次地说:“充驴作马……我愿充驴作马,在这红磨房里,一辈子为全村人推磨,终身任百家役使,不受酬劳……我要是有半点儿反悔,天打五雷轰……”

  主婚老者欣欣然捻须,微微点头不止……

  围观者们,尤其紫薇村本村的人们,似乎都大受感动……

  有一老妪拭泪喃喃着:“多仁义个孩子呀,知恩图报的……”

  老者又说:“卓哥,你父母早亡,就拜拜这块碑吧!拜过这块碑,就算拜过你父母了,也就算拜过全村人了……”

  于是卓哥双膝齐跪。联心红绸一扯,新娘也随之跪下了。

  他目定定望着石碑说:“父母大人,今日里,咱全村人做主,给儿成亲了,娶了媳妇了。儿能够为咱们家族传宗接代了。你们若九泉之下有灵,再也不必为儿操心了。和孩儿一块儿,感激咱们全村人的村恩村德吧!……”

  于是他磕头拜碑。一拜之后,泪满双眶。二拜之后,泪潸潸下。三拜之后,已是面湿如洗,泣声咽咽了。

  他整个儿一颗心在胸膛里龟裂着,暗碎着。

  人们更加受感动了。许多男女都不禁地拭起泪来……

  忽然一边人群有些骚乱——是打扮得极其妩媚的小琴从人后挤至人前。她上下簇新,从衣到裤到鞋,皆是她用自己采草药所卖的钱买的。她那一天是将她全部的“个人财产”都穿在身上了。她刚洗过的脸庞看去显得那么清丽,她的秀发梳得那么齐整,一条大辫子编得那么仔细,惹人注目地斜搭在胸前。她鬓角儿还插着一大朵艳红野花儿,衬得她的脸更白净了。她神情冷若冰霜,目光眈眈地瞪着跪在那儿的卓哥的背……

  站在她身旁的几个女人互丢着眼色躲开了她,闪到别处去了。立刻有几个男人补了缺,挨近她站着。

  卓哥和新娘起身之际,小琴尖叫了一声。人们的目光一时全都投射在她身上,卓哥也发现了她。四目相对,他眼中一愕,赶快望向远处。

  主婚的老者威然地望着小琴指斥:“你叫什么?”

  她红了脸,愤怒地说:“有男人抓我胸脯来着!”

  女人们首先发出一片嘘声。仿佛她们都认为,在这一种情况下,即使是那样,也是一个小女子断不该公开说出口的。一旦说出,可耻就全归了女人自己似的。

  而她内心里是明白这一点的。分明的,她是偏要大声地说出来。

  而男人们却紧接着女人们的嘘声发出一片叫嚷:

  “你撒谎!”

  “你往咱紫薇村的好名声上泼脏水哩!”

  “卓哥结婚,你打扮得妖妖冶冶的想干什么?”

  “八成是想来勾引新郎官儿的吧?”

  不错,她是在将自己打扮得近于妖冶的,也是成心来破坏婚礼场面来进行报复的。那报复,三分是针对卓哥,七分是针对全体的紫薇村人。

  夹在人群中的公公气得腮肉抽搐。

  婆婆扯着他,恶狠狠地说:“都是咱们把她惯的!走吧走吧,还有什么脸站在这儿呀!……”

  小琴瞪着他们相互拖拖挣挣地离开,更加肆无忌惮了。她指点着些个男人冷笑道:“紫薇村的好名声像是花布包的脏枕头哩!你们一个个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在河边偷看过我洗澡!你敢说没有的事儿?你,在山上遇到过我,调戏我!还有你!曾对我说过不要脸的话,被我扇过一记大嘴巴子!……”

  她眼中放箭,最后望向了村长:“你这个假模假样的大村长,你的勾当我不说就是了!给你留点儿面子就是了!……”

  村长气急败坏地连连跺脚:“你、你……你放肆!……”

  “大家伙儿别信她胡言乱语!我丈夫可是正人君子!小贱人!看我不撕烂你嘴!……”

  村长女人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

  她无畏地朝对方一头撞去,将对方撞了个仰巴叉。而那女人又撞倒了长案——案上的花生、瓜子、烟、糖果、馍撒了一地,滚了一地……

  主婚老者高叫:“好大胆的刁女!竟敢前来扰乱我紫薇村的婚娶大事!当众毁我紫薇村的村誉!把她给我撵过河去!永世不得再过紫薇桥到村东边来!……”

  人们期待的仿佛正是这一番话。于是不分男女,一拥而上,对她啐之殴之……

  婚礼大乱。

  新娘悄悄揭开盖头,看了一眼,又放下了。新娘攥住卓哥一只手说:“咱们进屋去吧!”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将他扯入红磨房关上了两扇门。

  红磨房里已经间隔出了新房。新娘一直将卓哥扯入新房。新房草经布置,虽不免显得寒酸和对付,但毕竟有了点儿是新房的意味儿。一面墙上挂了半片儿镜子,镜旁贴着一幅观音送子的年画。有了张旧桌子,有了两把旧椅子,都是对卓哥真好的村人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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