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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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哥听她的语调儿有几分哽咽,赶紧又说:“你别这么想,你别这么想,夫妻间嘛,何必谁老觉着对不起谁呢?……”

  这一白天,他们相互客客气气地度过了。一块儿干这干那,将红磨房里里外外都重新规整了一次,还一块儿到卓哥开辟的那块地里去浇菜。只是一块儿歇息时,彼此都觉得没太多的话可说。卓哥尽量使她感到他对她的尊重,而她则尽量使他感到她对他的体恤、温爱,以及自己贤惠又善解人意的好性情。他们相互的客气甚至可以说达到了有点儿小心翼翼的程度,都惟恐自己不慎触伤了对方的什么疼处似的。

  到了晚上,两人都躺在床上后,那情形就更有些不自然,更有些不像夫妻了。中秋节后的南方,夜晚并没怎么凉爽下来,仍无须盖被子。但他们并没有什么所谓毛巾被可供遮体,不过是条旧床单儿,一人扯过一角儿胡乱往各自半裸不裸的身上掩着点儿罢了。女人满心怀的自惭,没了勇气再如昨天夜晚似的炽情似火地示爱。卓哥也心静如水,更是半点儿都没有和她温存的欲望。

  卓哥又不禁地自责起来。

  他就主动找话儿跟她说,试探着隔片刻问她一句,星星点点地了解她的身世。

  “你……在我之前,我的意思是……”

  她明白他的意思。

  她平静地说:“我结过婚。离了。”

  “为什么呢?”

  “他是个酒鬼。一喝醉了,往死里打我。”

  “儿女呢?”

  “……”

  她的儿女都像他这般年龄了。但他们都不是孝心的儿女。离婚后,他们更加翻脸不认她这个母亲了。但她不愿告诉他实情。

  “如果是我不该问的,我保证以后再也不问就是了。”

  “没有什么你不该问的。儿子有,女儿,也有……但都死了!……”

  她忽然哭泣起来。那是一个女人竭力自我抑制着的哭泣,也是一个女人凭自己的理性抑制不了的哭泣,听来令人心碎。

  卓哥被她哭得不知所措,连连说:“别哭,别哭,都是我不好,你这么哭,还不如骂我……”

  但她已哭得拿自己也根本没办法了。她为了抑制住哭泣,竟将被角儿塞入口中堵着。哭声倒是堵住了,身子却缩成了一团,且在颤颤地发抖……

  卓哥心内顿时涌起一阵大的怜悯。他向她移近身去,一边爱抚她,一边说着些温存的、类似怜香惜玉的话儿。仿佛自己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她是他十八岁的,很需要他多多呵护多多温爱的小媳妇似的。不知怎么一来,她就又猫儿似的偎在他怀里了。他就又别无选择地搂抱着她了。她又变得情意绵绵的了,又与他耳鬓厮磨,枕臂贴胸着了。那时的卓哥,真是欲亲难就,欲拒不能,嘴说着并不由衷的话儿,怀拥着并不喜欢的新娘,一心一意暗念潜想的却是另一个女人小琴……

  窗外忽有火光闪过,紧接着响起急促的拍门声。卓哥趁机起身,披衣去开了门,见是一个持火把的本村的男人。她听到那男人匆匆地对卓哥说了几句什么,他一回到屋里,就摸着黑穿裤子穿鞋。

  她欠身点亮蜡烛,不安地问:“出什么事儿了?”

  他说:“治保主任的男人,白日里上山砍柴,到这会儿还没回家。村里的人都帮着上山去找,我也应该去。”

  她便也默默地穿起衣服来。

  他问:“你穿衣服干什么啊?”

  她说:“我跟你去!”

  他一口吹灭蜡烛,不以为然地说:“你这又何必呢?安心睡你的吧!”

  黑暗中,她以一种知情达理的口吻说:“你是整个身子属于村里的人,我是整个身子属于你的人。那么我起码半个身子也是属于村里的了。我也去,村人们不是会对你的印象更好了吗?”

  卓哥望着她的身影,觉得她是那么深明大义,心中竟真的对她起了几分敬意……

  山上,执火把的人们围成一圈,一个个呆望着发现了的死者。

  村长说:“大家散开,各处细心找找。看能找到什么物证不?”

  于是众人四散开来……

  上苍似乎对人的命运自有一套安排。该逢凶化吉之时,必逢凶化吉;该在劫难逃之时,一百个贵人相助,也改变不了一个被劫数套定的人的命运。

  小琴那落在山上的花环,竟被卓哥的新娘子发现了。她捡起花环,想了想,四面望了望,见没谁注意自己,立刻将自己的火把插入土里弄灭了。接着她就避开着到处的火把,穿林跃涧,专走黑暗之径下山去了。她走到溪旁,驻足又想了想,又四面望了望,便蹲下去,遂将编成花环的每一朵花都细心地一瓣瓣扯碎,每一茎草都细心地一节节掐断,一把又一把地撒向溪里,让溪流带去得无影无踪……

  卓哥回到家里,见她的身影坐在床沿儿发呆。

  他问:“你早回来了?”

  她“嗯”了一声,沉吟片刻,反问:“人们找到什么物证了吗?”

  他说:“哪儿去找哇!黑漆漆的一个夜晚,满山遍岭的人,都瞎转悠呢!睡吧!”

  于是他们又都脱衣上床躺下了,各有所思,都在黑暗中瞪着屋顶,不复再能重试温柔。

  她听他叹了口气,悄问:“你有心事儿?”

  卓哥忧患地说:“想我们紫薇村,几代传下来的好村誉,方圆百里内的好名声,都道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一个村,今日里出了条人命,只怕千好百好,忽然的会抖落出些丑事儿,毁于一旦呢!”

  她说:“我知道是被谁杀的。”

  她的声音很小很小,但对于他却如雷贯耳。他一下子欠起身,扭身望着她问:“你怎么会知道?”

  “我在林子里找着一个用野花儿编的圈圈儿,我今天在山上碰见一个人头上戴过。”

  “谁?”

  “我要埋在心里,对谁也不说。”

  “这不行!也不对!人命关天的事儿,你快告诉我!”

  “告诉了你呢?”

  “我明天一早儿就汇报村里……”

  “我要是说出来,你可别惊着。”

  “说,说呀!……”

  “我在山上碰见的是你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儿,当时那花圈圈儿戴在她头上……”

  他猛一把捂住她嘴,冲着她耳朵低吼:“你胡说!你想陷害她是不是?我把你当人看待,没想到你的心这么坏!”

  他的手捂得那么紧,使她喘不过气儿了,快要窒息过去了。她使劲儿推开他,坐了起来,并摸索到火柴,点亮了蜡烛。

  她将蜡烛举在自己面前,使烛光照清着自己的脸,神情异常镇定地对他说:“你看着我,你觉得我的样子像是心存陷害人的念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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