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对……”
“不对!他不止是这个大院里,你们这些人的县长!他也是俺们这些来自大院外的,农民们的县长!所以,你对我,对这个县里任何一个人说到他,都要说‘咱们县长’!小子,这一点你给我牢牢记住了……”
“记住了记住了……”警卫班长只想赶快完成“请”他的任务,所以也就索性装出“乖乖仔”式的小字辈儿的模样,不跟他一般见识。
老广泰往锅里瞧了一眼,又对翟村的干部们说:“都瞪着我干什么?没见水都快开了吗?赶快下米呀!煮稀点儿。还不知道得在这院子里住几天呢!带的米不多,要节省着做……”
说罢,他撩开大步,挺胸昂头的,从容不迫而又坚定不移地朝那代表着本县最高权力机构的灰色楼房走去。他那瘦小的背影,那时刻显示出了一种义无反顾的气概,大有一去不复返的悲壮劲头。翟村的干部们,都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都觉得他们的老村长老支书,仿佛是在走向自己的墓穴一样……
对于县委书记而言,在七百多名村长村党支部书记之中,翟广泰是一个较为熟悉的名字。这倒并非因他既是村长又是村党支部书记。那七百多人个个身兼以上二职。“党政分家”这句话,在中国的最广大的农民们想来是荒唐的,百思不解的。他们习惯于一个县里既有县长又有县委书记,但是绝不习惯于一个村里也是如此。极少数的竟然不兼二职的人,在他们眼里将是一个权威大大值得怀疑的人。
调来不久的县长,之所以记住了翟广泰这个名字,乃因这名字与翟村的许多光荣紧紧联在一起——交纳公粮模范村、计划生育标兵村、“扫盲”先进典型村、精神文明样板村……不一而足。有些光荣,还是经他这位县长从七百多大村小村中圈点出来之后,才正儿八经地颁发给翟村的。谁也没法儿在一系列又一系列的光荣面前,将翟广泰这个名字和翟村剥离开来。事实上那也是剥离不开的。首先翟村的人们就会觉得,那样子太扫他们的兴。甚至会觉得,那些光荣的分量也有些变轻了微不足道了似的。在翟村人们的荣誉感中,仿佛只有由翟广泰亲自从县里带回来的奖、锦旗、证书什么的,才算是某种光荣……
公正论之,当年的县长对当年的老广泰,已经是很宽容的了。率领着全村的干部,在县委大院里掘出个地灶,安锅煮粥,这等放肆行为倘是别一个村的带头人的所为,县长早不客气了。早下令警卫班采取“必要的措施”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于老广泰这方面而言,却也并非是存心恃功犯上,倚老卖老。不,他根本不是这样的一个人。这位在极小的人群中被赋予了极大的权力和权威色彩的老农,这位党龄比如今的某些县长县委书记还要长得多的中共老党员,无论对上对下,都被公认是一个最通情达理最不愿为难别人的厚道人。他那一天的做法,是别无选择的一种选择。
他来县委求见县长或县委书记,已经不下十余次了。
第一次县委书记本是想接见他的,但由于正在开会,就通告他在传达室等着。他这一等,中午也没吃上一口饭,就饿着肚子一直等到一拨拨的人下班了。县委大院里静悄悄的,办公楼的每一扇窗子都渐渐黑了。他奇怪了,问传达人员这是怎么回事啊?县委书记明明答应了要见我的,怎么我等到现在了他还不接见我啊!人家摇头说我怎么能知道呢?他说那我无论如何也得与县委书记通一次电话啊!就问人家县委书记家的电话号码,人家说这我可不能告诉你,能随便将县委书记家的电话号码告诉来访者吗?他说那你就告诉我县委书记秘书家的电话号码吧!人家说这也不能随便告诉上访者啊!告诉了,要挨骂的呀!他再三地请求,就差没跪下了,人家才动了恻隐之心,十二分不情愿地将那秘书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他。他忐忐忑忑地拨通电话,诚惶诚恐地一问,人家才想起他,令他彻底失望地告诉他,想见县委书记是不可能的了。县委书记到省里参加县委干部培训班去了,三个月之后才结束呢!他很生气地质问——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让我从早等到天黑?对方也生气了,在电话那一端说,你以为你是谁啊?不就是一个村党支部书记吗?我是为你一个人服务的?我每天心里要记多少事你知道吗?还不许我一忙就把你给忘了吗?对方一说完就将电话啪地挂断了。
于是他明白,冲撞了县委书记的秘书,今后想见县委书记一面,肯定更是难上加难了。
他第二次走入县委大院,就很明智地只字不提县委书记,口口声声单要求见县长一面了。但是那一天县长的面他也没见着。尽管,那一天县长没外出,也没在开会,就在楼里办公。不过他总算没白来,等了小半天后,终于在传达室被恩准和县长在电话里谈谈。
他说:“县长啊,我是翟村的翟广泰,村长兼党支部书记……”
他当时很激动,握着话筒的手直抖。
“我知道你,我知道你,有什么事,你开始汇报吧。不过简短点儿,别NB023唆。你们最基层的同志,素质普遍太低呀!有些人汇报工作时,不着边际,云山雾罩,常使当领导的听了很久,还没听出个所以然……”
县长平静的刻板的口吻,使他听出了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意味儿。也仿佛听出了一句潜台词是——你可别像那些素质太低的,我的耐心不是无限的……
“县长啊,我主要是来问问,向我们农民打的那些白条,什么时候才能兑现呢?”
老广泰认为,自己是把话问得再简短再明白不过了。
看来县长也是这么认为的。生活中,有些时候,有些情况下,有些事,一旦问得又简短又明白,就必定会使被问的人陷入尴尬和难堪。这一种尴尬和难堪的局面一旦出现了,则又必定会使问话的人也很不幸地被扯入到尴尬和难堪里边去。而这也就反过来更加证明,问话的人,只顾了简短,只顾了明白,没有兼顾其他,那话是问得太没水平了。
县长在电话另一端沉默了良久。
老广泰在电话这一端屏息敛气,被另一端的沉默所压迫,没勇气再多问一句,也只有屏息敛气陪着沉默的份儿。
他紧握着听筒的手出汗了。
终于,县长又开口了。
县长仅问:“你来,就是要问这个?”
老广泰尤其简短地回答“对”。
县长说:“这个问题嘛,是不需你来问的,也是不需你瞎操心的。究竟什么时候兑现,县委自会排到日程上进行讨论的。讨论了,形成决议了,文件就会发下去的……”
老广泰说:“可是县长……”
县长说:“嗯?你可是什么?”
“再不兑现,就没人种地啦!”老广泰急了。
“你这是什么话?农民不种地,国家还养着几亿农民干什么?”县长的语气十分的严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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