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市民书”是由小邵写的,曲副书记亲笔定稿的,是我向市委贡献的应急措施的第一项。
翌日,全市公安干警出动,将一切被普遍认为最善于制造谎言和说假话的人,统统予以收容,实行紧急监管。好比在“国庆”前,春节前,重大外事活动前,对种种社会危险分子实行紧急监管一样。初战告捷,共收容了四千余人,分男女监管在两所大学里……
此乃我贡献的应急措施的第二项。
各行各业机关各企业单位各院校各居民组,都火速成立了检举站,设立了检举箱甚至专线检举电话——专门对付那些表面看起来似乎挺诚实,不爱制造谎言说假话的,而实际上信奉“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不制造点儿谎言会憋出病的人们。一经检举,即刻收容。
此乃我贡献的应急措施的第三项。
第四项当然是“领导搭台,文艺唱戏”之近年来时兴的常规办法了——几天内城市里便到处都被标语、口号、警句所淹没。“说一句真话就等于向他人献出一份爱心”、“锁住假话出门去,不带尾巴回家来”、“干部要自尊、党员要自诫、群众要自觉”、“将尾巴还给动物,将体面留给人类”……不一而足。从幼儿园到小学校,阿姨和老师们,都在教孩子们唱赶谱的新歌——“翻山并不难,越岭并不难,从小说真话,其实更不难……”老年秧歌队也不甘示弱,一边在马路上大扭其秧歌,一边激情澎湃地引吭高歌:“同志们那么呼嗨,要切记那么呼嗨,说真话那么希哩哩刷啦啦啦嗦NB023NB023脆,不长尾巴那么呼嗨!……”
市里连续组织了数场说真话大型演唱会。然而首先砸就砸在演唱会上,歌星们唱着唱着,影星们演着演着,在他们或她们自己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的情况之下,啪哒地屁股后面就会长出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大小尾巴!于是公众们一片片声浪地讨伐,甚至跃上台大打出手。但是他们或她们都感到非常委屈,觉得公众太不体恤自己,因为他们或她们长出了尾巴,并不意味着他们或她们肯定地又说了假话,别人在别的什么地方说了一句假话,恶果殃及他们或她们也是非常可能的事……
接着是被收容被监管的几批数万人出了问题。因为谁也无权封上数万人的嘴,而将他们集中起来,无异于开辟了几处假话交流场所和谎言培训基地,数日内他们全都长出了尾巴。好比泡在几口大缸里的饱满的豆子都生出了芽。这一点是谁都难以料到的。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于是收容和监管不再有任何意义。于是皆被遣散了。于是长尾巴现象反而公开化了。他们为了保护自己免受暂时还侥幸没长出尾巴的人们的鄙视、憎恶乃至袭击和围剿,宣布成立了“长尾人合法存在总委员会”,占领了几座高级宾馆群宿群住……
各检举站的情况也不妙。打击、报复、陷害之事屡屡发生。不知究竟该信检举者还是被检举者的。只得无为而治,任各检举站名存实亡……
长尾现象一经公开化,城市里多了一道别开生面的风景线。天气已经转暖,人们不得不换上了单衣,尾巴既然包藏不住,也就只好任其暴露在外了。而且,长出尾巴的人一天天由少而多,最后竟占十之八九了。倒是没长出尾巴的人,在哪儿哪儿都显得孤单,显得特别,仿佛使长尾巴的人们看着别扭自己也感到别扭了。
列位,请想像一下——你如果望见几位身着时装气质高傲的姑娘走过,身后长着猫尾巴、狗尾巴、猴子尾巴、喜鹊尾巴、琴鸟尾巴,一步一摇,一扇,一颤,一晃,你会有怎样的一种感受呢?你也许不但不觉得丑,还会觉得极其浪漫,诗意盎然吧?
有条纹的虎尾巴,有黑圆斑的豹尾巴,有尾缨的狮子尾巴,仿佛的,使一些男子汉更具男子汉气质了,而这三种猛兽的尾巴,如若长在某些女人身上,仿佛的,使本就漂亮的更引人注目了,使本不怎么漂亮的也起码具有令人肃然起敬的特点了。
也有相反的情形,比如很靓丽的女郎,竟和我一样长出耗子尾巴,或者蛇尾巴,猪尾巴,很温良的大嫂,反而长出了蝎子尾巴。反而像老苗似的,长出了一百个不情愿长出的鳄鱼尾巴。很刚毅的硬汉型男人,长出毛茸茸的巴儿狗儿尾巴,或狼尾巴、狐狸尾巴,也足够他们难为情的啊!
生物学家可以从人群中寻找出天上、地上、水中乃至古生物界存在的一切走兽、飞禽和爬虫类尾巴。应有尽有,万种俱全。
连神话传说中龙的尾巴、凤的尾巴、麒麟的尾巴,也稀奇地长在人的屁股后了。这当然都是些高贵的尾巴。也可以谓之曰是些“极品级”的尾巴。它们大抵关照给了那些由于善良的愿望不得不违心说假话的好人。不过外星来客对地球男女缺乏阳刚与阴柔的区分观念,使一些好男人长出了凤的尾巴,使一些好女人长出了龙的尾巴麒麟的尾巴,有点儿阴阳错位、刚柔反衬罢了。
老苗向市领导呈交了一份申请报告,要求增加住房米数,并且从六楼调换到一楼。他夫妇俩和小孙子生活在一起,三室一厅,原本住得是很宽敞的。但他的鳄鱼尾巴,他老伴儿的孔雀尾巴,长得非常迅速,才一个多星期的时间,就都长到了一米半长。这使他们三室一厅的居住空间,分明地变得狭小了。尤其他老伴儿的孔雀尾巴,动不动就大开其屏。一高兴开屏,一生气也开屏。一喜一忧,一惊一怒,都会大开其屏。而她又是个情绪极不稳定的女人,一天之中少说也要开屏几十次。多则上百次。一开屏她自己在任何一个房间就转不过身了。老苗就只有相形见绌地拖着沉重的鳄鱼尾巴退出那个房间。老苗已经几天没下楼了。六楼哇,巨鳄的尾巴呀,上下一次,必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所幸他孙子长的是仅次于“极品级”的尾巴——美丽的金鱼尾巴。倘若长的是恐龙尾巴,他家的问题就严重了!
领导非常通情达理,认为老苗在申请报告中摆出的困难是实事求是的,应当予以解决的。当天就批了。第三天就落实了。
住到一楼后,老苗和老伴儿才又恢复了一块儿上街的习惯。散步啦,买菜啦,逛商店啦。但老苗很快就开始觉得,和老伴儿一块儿上街是最不明智的。因为老伴儿也常在广众之前大开其屏,比如一位年轻漂亮的女性从她身旁经过,如果步态高傲了点儿,不管那高傲是否冲着她显示的,她就会受不了啦,不服气啦,觉得是被挑衅了,于是——刷地大开其屏,企图以自己尾巴的美丽,压倒对方年轻漂亮而显示的高傲。假如对方虽然年轻漂亮,长的却是一条不体面的,甚至是一条丑陋的尾巴,她就会得意地当街哈哈大笑,并神气活现地摆几款孔雀舞的姿态,自我陶醉,自鸣得意……
仅仅对女性如此,则还罢了。也不过就是女人和女人“斗美”,或曰比尾巴。但碰到年轻英俊的男性,形象气质引起她好感的男性,她也会情不自禁地大开其屏,不管人家讨厌不讨厌,不管人家正挽着妻子或情人。于是冲突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人家每每抗议她“性滋扰”。人家的妻子或情人,每每要啐她,骂她“老不要脸的”。这时就只有老苗才能出面解围了,每次他都站在维护老伴儿的立场上,提醒对方要明白——只有雄孔雀的尾巴才如此漂亮才会开屏,男人者,雄性也。雄孔雀的尾巴对雄性的男人开屏,谈得上什么“性滋扰”不“性滋扰”的哇?孔雀又不搞“同性恋”,咋呼什么呀?不是驴唇马嘴胡扯八道自作多情吗?他往往将对方噎得眼睛一翻一翻的,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再加上他说时,他那条巨鳄的大尾巴,冲动地甩着,啪啪地拍着马路,对什么样的男人都是有威慑性的。被他那大尾巴抽一下,剪一下,扫一下,轻则会伤皮破肉,重了还不骨断筋折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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