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番话时,双眼熠熠闪光。她看出那乃是从自己丈夫的内心里,由衷地反射出的幸福之光。她顿时地享受到了他对她的爱,对他们的儿子的爱,对他们的家的爱,不单是爱,还包含着莫大的责任感,依恋情结……
那一时刻她好生的感动,觉得好生的幸福!她情不自禁地,小猫儿似的往他怀里一偎……
他则用双手捧起她的脸
他爱意荡漾地悄问:“咱们家吃晚饭的时候,从此是不是也该关了灯,点蜡烛?”
她就娇羞地温柔地回答──是应该那样的……
于是他如同初恋之中的小青年似的,深且长久地吻她……
于是从那一天开始,吃晚饭之时,这个幸福的小家庭的饭桌上,也点燃起蜡烛来了。工艺品造型的那一种……
韩德宝是个喜欢饮酒的人。但酒量不大。他很善于控制自己,从不逞能。觉着自己到量了,无论谁怎么劝酒,也是不为所动的。一般地来讲,饮酒之对于他,纯粹是好心情的添加剂,浅尝辄止,心情的愉悦之中,再兑入点儿另一种愉悦罢了……
他不喜欢在外边饮酒。因公也不喜欢。他觉得,有了好心情,在家里与妻子对酌缓饮,那才是饮酒的乐趣。她的酒量,比他大些。陪他饮很够水平。每每的他饮到七分量,她才饮到四五分量。如果不是星期六,她就会体恤又关怀地劝:“打住吧!明天都还要早起忙忙活活地上班呐,啊?”
他一向都很听话。表现得很乖。
如果是星期六,情形则就例外了。不是她劝他“打住”,而是他主动提出“打住”了。
她每每的装出任性模样,摇头说不嘛。
倘儿子在前,他就频频向她丢过去只有她才能意会的眼色。儿子不在前,他就明白地说:“这可由不得你,晚上还有重要节目呢!”
于是勤快地收拾了饭桌。
其实他那句“明白”话,非但儿子听了并不明白,就是别的大人听了,也是不能明白的。只她一个人明白。可谓小两口间的暗语。
而她则对他刮脸皮,羞他。
于是三口人儿开始看录像。每个星期六他差不多都带回家一盘录像。有时是可以和儿子一块儿看的。有时是“儿童不宜”的。有时干脆就是从头“黄”到尾的。倘属于后两种,自然就得安顿儿子睡熟了,才没什么顾忌地看。看到都欲火中烧时分,于是“趁热打铁”,做起好事来。夫妻间那一种颠鸾倒凤,蝶乱蜂狂情形,宛若新婚燕尔,胜过新婚燕尔,那才真真叫是造爱!正在男如狼女似虎的年龄,且折腾起来没够呐。
那便是他说的“重要节目”了。
所以夫妻俩都大不欢迎星期六晚上来的客人。不得不予以接待,也是心不在焉,虚与委蛇。内心里巴望客人赶快告辞。倘是一位屁股沉的客人,那夫妻中的一个,就会寻找借口,下逐客令了。
自从改成四十四小时工作制,逢“大星期六”,就更不欢迎客人,更愿从容不迫地互相厮守着消遣温情脉脉缱绻不尽亲狎万分的家庭时光了……
可是近十几天韩德宝变得仿佛不再是从前的他自己。他使妻子感到异常的陌生了。甚至也使儿子感到陌生了。他每天都很晚才回到家里。几乎每次进家门浑身都散发着酒气。有两次一进家门就瘫倒在地挣扎不起,还呕吐得一地污秽……
像每一个做了妻子的女人一样,赵敏首先产生的猜疑就是“第三者”的介入。她偷偷翻过他衣兜,并没获得什么证据。当他睡熟后,她还闻过他的体味儿。浑身上下闻了个遍,也没闻出别的女人可能在他身上留下的什么殊味异息。然而这并不能证明根本就没有一个“第三者”在勾引他在唆使他在破坏他们的家庭幸福,她本能地这么认为。
她内心里受到极严峻的危机四伏的压迫,感到很恐慌。
她曾打算到他的单位去背地里对他进行调查进行了解,却并没有付诸行动。他好歹是一位科长啊!手下管着十几个人呐!而且,是一位中日合资单位的科长。日方董事长对他相当赏识,据他自己洋洋得意地讲,有十之七八的可能,将会被提拔为副总经理。那么他的工资将比现在高一倍多。不是一千多元而是两千多元了。上下班也将有小车接送了。正因为他前程似锦,单位里的中方员工,从上至下,不管内心里都揣着些什么想法,反正个个表面上对他是敬着三分的。敬中有畏。不服气他的,表面上也不敢得罪他。她唯恐在这件事上一旦做法冒失,会影响了他的提拔,会断送了他的前程。他的前程也便是他们的幸福小家庭的前程啊!
所以这女人,也就只有将一概的猜疑一概的不安一概的委屈和苦恼憋闷在内心里,夜夜祈祷她的丈夫能靠了自己的理性从婚外恋的泥淖之中自拔出来……
而今天恰恰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一个“大星期六”的晚上。也就是从前的星期五的晚上。
十几天来,每晚温情脉脉的家庭时光和幸福氛围,已不复存在了。晚饭桌上,也不再点蜡烛了。夫妻间更没了从前那种亲亲爱爱,没了“重要节目”……
五天前是儿子的生日。
晚上,她大显身手,做了一桌好菜,桌上点起蜡烛,和儿子耐心地守候桌旁,在烛光的照耀下虔诚地期待他的归来。
可他一进家门却大声吼着:“开灯!”
她吓得浑身一抖,赶紧开了灯。
他又吼:“把蜡吹了!”
她浑身又一抖,急俯身刚欲吹,儿子抢先一口,噗地吹灭了蜡,然后一动不动规规矩矩,志忑不安地瞪着他,大气儿也不敢出。
“妈了个×的,吃顿晚饭还点起蜡烛来了!你倒是闹的什么猴烧的什么包哇?点支蜡烛吃饭你就贵族了?贵族你妈了个×呀!……”
他指定她,夹杂着不堪入耳的极脏的字骂了她一通,她一声未吭扯着儿子躲避到另一房间去了……
他虽然是胡同里长大的男人,虽然也曾是个满嘴粗话脏话的男人,但自从认识了她那一天起,他知道了一个男人开口则污言秽语是很羞耻的。尤其是,自从他进了那一家中日合资单位,言语举止很是刻意地学着斯文学着“绅士风度”了起来……
那一天他仿佛是一个极粗鄙的丝毫也没受过文明教化的连起码的羞耻感都没有的男人……
而今天他竟动手打她了!
深夜里,这女人的眼泪潸潸地往下淌,枕巾被眼泪湿了一大片。她咬住被角,尽量不发出咽泣之声。在黑暗中她无声地痛骂,哭得浑身发抖,抽缩一团……
他的一只手,向她的身体探了过来。一条蜥蜴似的,试探地在她的腹部趴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滑行上去,终于习惯地伏在它喜欢的地方不动了……
那女人顿时不哭了,却也没有回报什么相应的热情。她浑身仍在发抖,显然并不能从极度伤心的状态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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