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岁的松井石根先生不消说也是位“绝顶”聪明的日本男人。但是由于日本“绝顶”聪明的男人实在太多,商场竞争激烈有时甚而惨烈,他也就枉自从四十多岁便开始“绝顶”,似乎聪明反被聪明误,至今依然的仍是小业主而已。他却并不气馁,也不灰心,反而更加老当益壮,野心勃勃,发誓要在有生之年由小业主而变成为大资本家,给子孙后代创下半壁江山。他曾幻想有一天全世界一切的家庭全用上日本的抹布,和拖布,当然抹布上应有他的机绣的头像,拖布把上应刻下他的姓名。既然日本的家用电器和日本的汽车几乎在全世界各个国家的消费市场上霸居主流地位,日本的,也就是他那爿小厂里生产的抹布和拖布为什么不能?他还曾幻想过全世界的电视机屏幕上有朝一日全都出现这样的画面──各种不同肤色年龄各异的家庭主妇,操着各种语言说这样的广告词──“抹布还是日本的好。拖布也是日本的好!当用日本的抹布和拖布的时候,请记住松井石根这个名字奥!”
你不能不承认石根先生的野心是美妙的野心。你也不能不承认他的幻想同样是美妙的幻想。如果有朝一日全世界的一切人家真的极其统一地只用一种抹布和一种拖布,世界大同不是就多一分指望了么?
然而一切美妙的东西都是人可企望而不易求的东西。比如美妙的花儿在别人家里开放得很美妙,连花盆搬到自己家里就侍弄不活了。美妙的鱼也是。美妙的女人更是。美妙的野心和美妙的幻想尤其是。它们的实现过程,要比将一盆美妙的花儿搬到自己家里,将几尾美妙的鱼养在自己的鱼缸里,将一个美妙的女人的芳心征服,使她成为自己的老婆或情人难上何止十倍百倍呢?对于普遍的全世界的男人,如今这世界上只剩下两件顶难顶难的事儿了。那就是征服女人的芳心和积累个人资本。海湾战争一个月内就解决问题了,曾是台湾影视界“白马王子”的男演员追求是他同行的一位情爱偶像,却追求了十几年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而一位资本家则至少需要三代的嬗变。石根先生要实现他的野心和幻想,似乎还缺整整一代的过程。倘这地球上只有一个国家是日本,那么不管石根先生是一个多么目标明确意志坚定不移的人,他的野心和幻想,恐怕都是很难实现的了。在日本人和日本人之间的竞争,也就是在绝顶聪明的一部份人类和绝顶聪明的另一部份人类之间的竞争中,石根先生已经显得力不从心了。他的经验往往被更年轻一代的野心、魄力和锐气无情挫败。由一个小业主而资本家大资本家,毕竟不像反过来变那么简单。事实上他曾很认真地思考过,要不要激流勇退,将自己的野心和幻想移交给儿子去实现?
幸亏这地球上不只日本一个国家。和它同在亚洲还有一个庞然大国叫作中国。又幸亏中国进行了“改革开放”。这乃是中国为它自己也为全世界作的最巨大的贡献。世界上因而多了一个有十二亿之众消费人口的超级国际市场。世界性的广泛的经济疲软仿佛被及时地注射了一针吗啡。日本这头极善于和剩余价值交配的经济动物,在较为谨慎却又为时很短的试探之后,勃起了它那强大的经济之根,率先亢奋地从太平洋上朝中国游来。在它眼里,中国无疑是,甚至只不过就是一具雌体,情欲绵绵而又温柔庞大。
石根先生却并非是第一批急促匆匆赶来中国进行投资考察的日本商人之一。也不是第二批第三批之一。他对中国一向取不信任态度。认为若带着他父辈人苦心经营几十年积累下来的资本去到中国,乃是十分冒险的。在这一点上他很理性,承认自己缺少足够的资本实力冒这份儿险。他隔洋观望,暗暗抱着幸灾乐祸的心理,巴望看到别的日本人大上其当,蚀光资本,沮丧而归。但他看到的恰恰是相反的事实──中国不但对他的那些日本同胞取一种最由衷最热情的欢迎态度,而且给予了他们最优惠的投资政策。使连他这么谨慎的日本人,都丝毫也不怀疑──只有非常愚蠢的日本人在中国才赚不到大笔大笔的金钱。
于是石根先生忙不迭地也到中国来了。同时带来了他的全部资本的四分之一──二十五万美元。虽然他是一个拥有百万美元的小业主,但百万的一半是不动产,是想带到中国也没法带来的。而一半的一半是要留给后人作遗产的,他不愿动用后人的生存保障进行投资。其实他又何尝不想尽数带来呢?
但是石根先生来得有些晚了。在一批又一批他的同胞对中国进行动辄数百万数千万甚至亿万美元的大规模投资之后,在中国的许多特区和许多大中城市都出现了由日方单独投资或由中日合资兴建的商厦、厂房之后,在大小中日合资企业与日俱增的形势之后,在中国人渐渐开始学会对寸利是图寸利必得的聪明之至的日本人谈判合资条件之后,他这个瘦小的,其貌不扬的,仅仅带了二十五万美元来到中国的小老头,确实根本不曾引起过中国官方人士的接待兴趣和注意力。也根本不曾引起中国公私两类商企界人士的兴趣和注意力。对于中国商企界,他的量级真是太小太小了。好比一个巨人张开怀抱,是没法儿拥抱住一个侏儒的。只能将他像抱一个孩子一样抱起来。而中国需要的是经济人,不是小孩子。他终于明白,自己最好是将目光投向中国的那些小业主或企图从平民百姓上升为小业主的人们身上。也终于悟到了“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这句中国话对他意味着些什么。他知道他们是很多很多的。多得触目皆是。他站在中国的这一座城市的喧闹街头,睹望着每一个从他眼前闪过的中国人的身影,心想只要他叫住他们中的某一个,告诉他们他带着二十五万美金的支票,选定了对方作为他在中国的投资合伙人,或投资代理人,那个对方不论是男的中国人或女的中国人,不论是和他一样年纪的中国人还是年轻得可以做他的儿子或女儿的中国人,都一样会感恩戴德喜出望外的吧?但是尽管他们多如蝼蚁,他却一个也不认识他们啊!何况,他并不打算当某一个中国人的上帝,将他可以赋予的良机随便赐予。他在中国的那些日子里感到了极大的失落。也感到了被漠视被忽视是多么有失尊严的事情。甚至使他感到被轻蔑了。他很想欺骗某些最能成全他的愿望的中国人,撒谎说自己带来中国的并不是二十五万美金,而是两千五百万。至少想撒谎说自己带来二百五十万。他清楚,以他一位日本人的身份,以他七十四岁的年纪,以他那张轻易不笑的亲和不足严肃有余的脸,欺骗个把中国人是很容易成功的。那么他所处的被漠视被忽视的情形,必将发生戏剧性的大转变。那一种转变无疑将把他推到这一座中国城市的至尊贵宾的地位上去。可他虽然生性狡黠,虽然唯利是图,虽然专执一念为利而来却毕竟自幼就受过良好的诚实教育,认为撒谎骗人是比女人卖淫不算还成心将性病传染给男人更可耻的。
正当他感到中国之行窝窝囊囊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有位在这一座中国城市投资开了一家中档饭馆的叫小野的日本人,巧巧然地碰见了他。小野几天后将他介绍给了这一座中国城市的区委办公室主任。是副的,不是正的。那区委办公室的副主任接受了他作为初次见面的礼物殷情相赠的日本照像机。全自动的,也就是被中国人叫作“傻瓜”的那一种。价值一千来元人民币。于是几天后对方又将一位生产玻璃器皿的小厂的厂长介绍给了他。双方洽谈了三天之后,决定合资办一家水果蔬菜双功能榨汁机。对方说中国人的饮食开始讲究起营养学来了,开始乐于接受时髦的东西了。那一种家庭小机械,只要广告作得妙,销售前景看好无疑。他接受了这一建议。于是双方签定了合同,他投资二十五万美金,中方投资七十万人民币。由他担任董事长,他的儿子担任经理,中方委派一名全权代表者担任副经理。而那一位中方副经理,便是前面提到的那一位导演的妻子的表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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