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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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井石根先生并不知道,在来见他之前,韩德宝几乎逛遍了本市的书店和书摊,几乎将一切有关《谋职指南》之类的中外书籍都买了。一本一本认认真真读了几天。几本从日文译过来的书。不但读得格外认真,还做了笔记。莫说石根先生所问那几个问题,就是日本“丰田”公司或“日立”公司或其它什么全世界闻名的大公司派最有经验的人来对他发问,他自信也能回答得八九不离十。实际上,他对面试并不满意。不是不满意自己。而是不满意对方。因为在那短短的二十来分钟里,对方提的那几个算不上面试内容的问题,使他觉得自己白白浪费了几天的时间和精力。尽管回答了,尽管回答得分明使对方很满意,但自己却觉得回答得太不过瘾。好比一个准备充分的重量级举重运动员,参赛时却不得不去抓举最轻量级的,甚而简直就是少年量级的杠铃……离开松井石根之后,他竟多少有种英雄失去了一次用武之地的遗憾……

  当然,除了失落感,他内心里还有一种羞耻感。不很严重。多多少少有着。和松井石根百思不得其解的那一点一样,他也觉得,自己在那个日本小老头面前,简直就有些像汉奸在“皇军”面前一样。那一时刻,他的确是完全站在一个日本人的利益立场上,用比日本人还日本人的头脑去思考问题和回答问题的。他不动声色地回答的每一句话,说出口之前都反复掂量了份量,专冲着对方心坎儿那地方说去的。一旦摆放在对方心坎那儿,就自信肯定会使对方心坎那儿感到舒服。但是羞耻感很快就过去了。因为他十分需要十分渴望在这个刚刚初创的合资小厂里谋到职位。与这个目的相比,其它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7

  于是他满心愉悦,脚步轻快起来……

  公平而论,在“昭和饮料机械厂”创立之初,韩德宝的确立下过汗马功劳。从四处奔波办齐一应合资手续,到选定厂址,与建筑队讨价还价,最终签定合同督建起厂房,再到第一批产品出厂后的广告、宣传、推销,没有韩德宝,每一项策划实现的过程,必定要长得多。但这与其说韩德宝神通广大,莫如说中方那位姚副经理平庸无能更恰当。没有专车,也没有充足的经济实力做后盾。石根先生精打细算,既舍不得一次次地请客吃饭,也舍不得一次次地花钱送礼。凭的是韩德宝的一双腿,一辆破自行车,和一张嘴,一副厚脸皮。当很不起眼的一座厂房终于在市郊很不起眼的一条小街的街口落成之后,韩德宝的体重减轻了十四斤半,被送入医院打过三次“点滴”……

  石根先生对韩德宝的犒赏,是安排他和副经理到日本去免费旅游了十天。其实那也算不上是旅游,因为十天中有五天,是住在北海道。住在石根先生的老家,一个僻静的小村里。那儿有石根先生祖辈留下的一幢旧屋。而且不是乘飞机去的,也不是坐小汽车去的,是乘列车去的。到东京后的第二天就去了。石根先生的女婿陪去的。不但陪住了五天,还给他们当了五天厨师。石根先生的女婿在台湾留过学。中文口语水平相当不错。所以他们语言交流上并无障碍。那幢旧屋中没有电视,当然也没有冰箱。石根先生的女婿,就将从集贸市场买回的蔬菜、水果、鱼肉之类,存入东家的冰箱里一点儿,存入西家的冰箱里一点儿。晚上通常是陪着他们饮酒、唱歌儿排遣寂寞。石根先生的女婿有一天看出他们的确是寂寞得不行,而自己又再没什么日本歌儿唱给他们听了,就不得不陪他们到小镇上去看了一场电影。还带回了两个日本妓女,不知为什么,她们对两个来自中国大陆的,而不是来自台湾香港或东京唐人街的中国男人,表示出了极大的兴趣和好感,纠缠住他们,一再地通过石根先生的女婿向他们言明──可以在价格方面予以大大的优待。石根先生的女婿,非常得体非常文明又非常机智地翻译成中国话是──友情第一,经济效益第二。他们起初难免的扭扭捏捏,一再表白他们都是很严肃很正经的中国男人。她们听了石根先生的女婿的翻译,就一齐嫣然又灿然地笑将起来,笑个不停。分明的,反而似乎对他们更有兴趣更有好感了。最后干脆言明不要钱了。免费招待远道而来的中国客人算了。人家已经免费了,他们自然也就没什么话说。于是那一天晚上,在那一幢日本乡间的旧屋里,两个中国男人一个日本男人和两个日本妓女,一会儿聚坐饮酒,一会儿又唱又跳。村里的日本男女大人孩子们,闻到热闹之声,也三三两两来了不少,参与着一块儿唱一块儿跳。两个日本妓女能歌善舞,并且姿色可人,因而将气氛营造得非常活跃。直热闹到后半夜,村人们才陆续散去。于是两个日本妓女,分别拥了韩德宝和姚副经理,各入他们自己的房间,接着闹腾别的“节目”去了。那一夜累得个韩德宝精疲力竭,有些明白了妓女和一般的女人,尤其是日本妓女和中国女人,虽然同属亚洲人种,到底还是很有区别的。他拥着那日本妓女四肢瘫软将睡未睡之际,石根先生的女婿悄没声儿地溜入房间,很不好意思地对他说,自己也感到空前的寂寞,独自一人无法成眠了。韩德宝当时只想睡觉,再也不想干别的,尤其不想也力不从心再和那日本妓女练一把,于是顺水推舟,乐得送个间接人情,便将她推到了石根先生的女婿的怀里……

  第二天将两个日本妓女送到村口,望着她们的身影袅袅娜娜地远去,韩德宝和姚副经理互相都有些不好意思。幸亏石根先生的女婿没陪着他们送,他们互相之间的不好思意也就片刻而过了。

  姚副经理说:“小韩啊,这事儿就当根本没发生过吧。”

  韩德宝说:“那当然。”

  姚副经理又说:“其实这事儿也算不了什么。谁大老远地来到资本主义国家,不想对资本主义多增加点儿感性认识呢?”

  韩德宝说:“人家都根本不讲经济效益,只讲友情了,咱们还能唬着脸不给人家面子么?傻瓜才不!”

  于是上司和下属之间,党员和非党员之间,忽然地都觉得寻找到了共同的语言,越说越投机,关系也越加亲和起来。最后他们得出了一个共同的结论──还是人家资本主义好哇。只有资本主义才笑贫不笑娟。那些村人们,明明看出她们是妓女,不是丝毫也没歧视她们么?不是经济高度发达的国家,哪里就能有如此升华了的精神文明的境界呢?……

  但是石根先生的女婿见到他们时,却发觉他们,更确切地说是他岳父大人的这两位中国客人无精打彩愁眉紧锁,甚至还显出了几分忐忑不安黯然神伤的样子。仿佛在送走两个日本妓女回来的路上,丢了他们自己的心魂似的。经再三追问,他们才道出他们心底的恐惧──原来一夜的寻欢作乐之后,他们倏忽地想到了三个可怕的字是──艾滋病。石根先生的女婿就安慰他们,说没那么巧的事。说比例是很小的。说他询问过她们,她们是有“营业执照”的。也就是说她们的“质量”是完全可信的。还说,为了对嫖客负起人道主义的责任,她们都是被要求定期体检,体检合格了,才会允许填表,重新登记,重新注册。没经体检没经注册是犯法的,好比无照营业是犯法的一样。两人听了,这才放下心来。都又觉得日本确实有许多让人乐不思蜀留连忘返之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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