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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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悄无声息地下床,到洗脸间去为他洗湿了一条毛巾。

  我说:“给你。”

  他问:“什么?”

  我说:“湿毛巾,擦擦脸。”

  他说:“我没这习惯。”

  我原以为他肯定早已泪流满面,坚持道:“还是擦擦好。哭过了接着睡,明早起来,闹火眼。”

  他说:“我没哭。”

  我说:“你何必在这一点上也固执?”

  他说:“真可笑。你怎么会以为我哭了?”

  我想开灯,看他究竟哭了没有。但又觉得那样,更加显得自己可笑。他说他没哭,我也就只能当他没哭罢了。

  我将湿毛巾放在床头柜上。接着,去为他倒了半杯水,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取出安眠药,命令地说:“接着。”

  他问:“又是什么?”

  我说:“安眠药和水。”

  他沉默了片刻,说:“你不会错拿成别的什么药吧?”

  我说:“放心。错不了。我这抽屉里,只有安眠药。”

  他又问:“哪一种?”

  我说:“安必定。”

  “我没服过这一种,你一次服几片儿?”

  “两片。”

  “那,我可能得服三片儿。”

  我就又加了一片。

  待他服下,我才上床。

  “如果我明天起不来,多不像话!”

  我说:“几点醒,你几点起就是了。没人会非弄醒你的。”

  “那你的意思是,咱们该睡了?”

  我指指床头柜上的小夜光表:“你看,都一点多了,该睡了。你别想那么多,什么癌不癌的!纤维肉瘤,那是万分之几的概率,干吗偏要往自己身上想?”

  他说:“如果真是,命运对我就太冷酷无情了。”

  隔了一会儿,又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去他妈的吧,睡!……”

  我说:“什么都别想都别讲了,真的太晚了。睡吧!”

  ……

  他第二天中午才醒。

  他的眼睛向我证明,昨夜他确实没哭。也许掉过几滴泪。但那是不能算哭的。

  吃过午饭,他坚持要回学校去。

  母亲和我,都留不住他。母亲是真留他。而我,是表示要留住他,不能说是虚伪。但也仅只是一种表示而已,他毕竟不是一个孩子。不陪他聊,似乎冷淡。陪他聊,又没那么多的闲工夫。与其使他暗暗觉得受了冷淡,还莫如悉听尊便的好……

  我送他的时候,他请求我,到了日子替他去看化验结果。他说,如果是良性的,就打电话告诉他。如果是恶性的,则不必告诉他了。过了一天他没得到消息,他就明白了。他希望让他自己明白,别当面告诉他……

  我将那个日子,用很醒目的红色笔记在挂历上,惟恐自己忘了。并一再叮咛母亲,帮我记住那个日子……

  不是。

  不是纤维肉瘤。

  也就是说不是恶性的。

  是——纤维脂肪瘤。可以理解成脂肪瘤纤维化,或纤维化的脂肪瘤。总之,虽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毕竟和癌沾不上边儿。何况医生向我保证,手术效果理想,切除得一干二净。

  我直接骑自行车从医院到学校去告诉他。并将化验单交给他。说如果他不相信,可以再看看他买的那本书,是否清楚地写着纤维脂肪瘤怎么回事儿……

  他说他当然完全相信。

  似乎为了证明他完全相信,他将他买的那本关于癌的书,更准确地说,是关于癌的知识普及性小册子,当着我的面一撕两半,扔进了纸篓。

  这一场虚惊过后,不但他的心情豁然为之开朗,就连我也顿有如释重负之感。我提议请他吃顿饭,以示庆贺。他赶紧说:“不不不,该我请你。该我请你。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说着开了一个属于他的写字桌的抽屉的锁,探入手抽出三十元钱揣进兜里。

  我暗想,“表弟”啊“表弟”,你那点儿钱来得容易吗?你又何必在人前这么要强呢……

  那一天,我们还一人喝了将近一瓶啤酒。对我来说,绝对是例外壮举,近乎舍命陪君子。对他,显然也是下了一醉方休的决心。

  我们最后一次碰杯时,他说:“咱们祝祝索瑶吧?”

  我说:“对,对。祝祝她。”

  他谦让地说:“你祝一句!”

  我说:“你,你!当然得你祝!”

  他郑重地想了半天才说:“索瑶,我们祝你万事如意!”

  我又加了一句“一切顺利!”

  尽管我当时已有几分头重脚轻,可并没糊涂。“一切顺利”,包含着我对她已进行着的一件事的祈祷——他的分配去向问题。

  我当然不允许他花那三十元钱。

  我挽着他,将他送回宿舍。告辞时,他讷讷地说:“表哥,我……对你讲过的……希望你……千万别对索瑶讲。我那几天情绪太坏。有些想法,其实是潜意识里的,被我自己放大了,那就是夸张了。不能算数的。”

  我拍着他的肩说:“你放心。你什么也没对我讲过。”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索瑶返校后,真给母亲送来一只药枕,也不知她到底收没收母亲坚持付给她的钱。她和母亲之间的事儿,我也不愿多问。

  听她说话,肯定并不知道“表弟”臂上动过手术。我也就没提。并悄悄叮咛了母亲也别提。

  她很高兴的样子,她说她对“表弟”开始刮目相看了。她说她真没想到,一个寒假里,他的英语水平提高了那么多。她说他还译了几首诗。有一家刊物回信颇感兴趣,问他还能不能多译几首,集中发表,也许会引起点儿小小的注意。她说他又开始译了。打算译十首,一共二百多行呢!

  我让她捎话给他,如果那一家刊物最终又不发表了,我愿意替他向别的刊物推荐……

  几天后我出差到南方去。母亲提醒我,那是“表弟”家乡所在的省份。母亲说人家孩子四年多没回过家乡了,你一定要抽出几天时间,替人家孩子回家乡看看。并且翻出一件件旧衣服,命我捎去。我坚决地说一件也不带,但为了使母亲高兴些,我保证我会到他的家乡去看看的。我没向“表弟”问地址。也根本没对他提这事。地址是索瑶抄给我的。她说她也是瞒着他,从他的家信信封上抄下的。她说根本不提对。提了他反而又会顾三虑四的……

  我一到外地,就对接待我的单位提出——此行要看望一家亲戚。他们知道我是北方人。知道我的原籍是山东。奇怪我怎么会在西南,而且是在一个三省交界的偏远之地有什么亲戚。我说是亲戚的亲戚,希望人家成全我一次。他们说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安排在返程前三天就可。说乘火车是直接到不了的,得转车。转车也还是到不了,还得乘六七个小时的长途公共汽车。说那仍到不了,只能到县里。从县里再往下怎么去,多远的路,便非他们所知道的了。说莫如给我派一辆吉普车,走公路,到了县里,再烦县里的什么人领领路。说三天的时间去回足够了。我自是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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