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郑重回答母亲:“妈,我信就是了。”
当天我就东西南北中四面八方写了六七封信……
四
母亲在北京住得越来越感到寂寞,终于坚定地要回哈尔滨去了。
我陪母亲回哈尔滨之前,六七封信都有了回复。我将信一封封收留着。我想,我得对索瑶,对我自己的话有个严肃的交代。尽管哪一封信也没带来福音……
母亲一到哈尔滨,“白内障”眼病愈发重了。我因此而在哈尔滨滞留了近两个月。这期间奔波于各医院,竟将“表弟”、“表妹”两个小朋友全淡忘了。也将所应之事全淡忘了。
母亲的双眼手术后,视力渐渐恢复,有一天牵挂地问起,我内疚无比,嘿嘿然而已。我推说“表妹”替“表弟”办成了,母亲才放心。还夸“表妹”是“表弟”的命中“贵人”。
我却终究放心不下。又为“表弟”的事在哈尔滨四处奔波。一听是中文系的大学生,很掌了一些权的同代的或年长的朋友们,无不遗憾地摇头,表示爱莫能助。那些日子,我认识到,原来“文学”和某些人的“人生”,似乎注定了是要发生关系,互相影响的。正所谓唇亡齿寒。我为“文学”而悲哀,亦为“表弟”的“人生”而悲哀。
竟有一位在省文化厅当了副处长的当年的“北大荒战友”很仗义,说如果“表弟”愿意,他愿意帮忙将表弟安排在某个区县的文化馆。我喜出望外,又滞留了十几天,将这件事彻底落实,才买返京的火车票。
在火车上,细思忖之,不免有几分追悔,大西南——大东北——对“表弟”来说,离家乡是不是太远了呢?将来结了婚,四年才有一次探亲假,万一家里发生急事,往返车费自理,该花他几个月的工资吧?回家一次,又将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啊!何况是做资料员。谁知道他乐意不乐意呢?而我竟替他说了终生不悔的“死话儿”。好像他真是对我的话言听计从的“表弟”……
也许索瑶方面已万事大吉了?并且为他在北京谋求到了什么更理想的工作?但愿如此!但愿天公作美……
当天,从信箱里捧回家一大捆信件邮件。躺在床上一一拆阅。其中有两封是“表弟”写给我的。第一封很短。三百格的小稿纸上,仅潦草地写了半页——希望见见我,烦我到学校去一次。第二封更短——如果我没时间,问他何时可来家中见我?字迹更潦草。
我想肯定是关于毕业分配的事……
我想索瑶方面大概全落空了……
我想幸亏我在哈尔滨替他做了主……
第二天,我到他学校去,方知分配早已开始。
他那幢宿舍楼内,比我前两次来时更脏了。处处可见包装行李的草绳、麻袋,以及丢弃不要的书籍、小什物之类。情形有如大逃亡之前或之后。
给我开门的学生曾给我开过门。我认出了他。他也立刻就认出了我。
他冷冷地说:“你来晚了。”
我不禁一愣,怔怔地问:“怎么,难道他已经离校了?”
他说:“那倒没有。”
一边说,一边收拾一只大皮箱。
我困惑了,又问:“那你怎么说我来晚了呢?”
我暗想他一定和“表弟”之间发生过耿耿于怀的事。
但从他脸上又丝毫看不出恶毒。
我正色道:“别开玩笑。我找他有急事。”
他停了手,也正色道:“我哪有工夫哪有心思跟你开玩笑?”
我说:“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
我立刻想到的是他手臂上那个业已切除了的纤维脂肪瘤……
难道切片化验的最后诊断是错误的?……
他说:“我们一开始也不相信。然而不可能的事随时可能发生。无论发生在自己身上或别人身上,想想,也就没什么不可能的了……”
我呆住了。
他说,大多数同学最终还是陆续都有了接收单位。后来只剩下他和另外六七个同学仍无去处。他说系里找他们谈过话,安慰过他们,并答应将他们的在校期延长两个月。他说“表弟”和索瑶吵了一架。吵过后又独自喝醉了。喝醉了就说了许多不该当着别人说的话,后悔自己放弃了为自己努力的责任,过分依赖索瑶的能力,反而使自己更加沦落到“等外品”的地步。爱传话的学生,将这些话传给了索瑶。索瑶找到宿舍来,当众打了他一耳光……
我言语机械地又说:“这不可能。这根本不可能……”
我想起索瑶因我当众伤害了他的自尊心,到我家里对我进行的谴责……
他也不理我说什么,只接着说。他说两天后公安局给学校打来电话——他因为在火车站附近倒卖车票被拘留。学校派人去把他保回来了。学校倒并不想借此事把他怎么了。不过就批评了他一通。甚至保证不向一切可能接收他的单位提起。更不会记入档案。同学们也没因这件事而瞧不起他。有的同学还跟他开玩笑,要拜他为师,希望他传授经验,以后日子混得太惨了,也想那么干一两次……
第二天有人发现他吊死在厕所内……
我呆呆地听着。觉得自己仿佛全身化为顽石。一时间动弹不得。
他说我要见他也不难。他可以带我去到停放他尸体的地方。他说校方已给他的家人拍了电报。他的家人回电,因凑不足一笔路费,来不了人。他说校方已决定派人将他的骨灰送回家乡去。他说“表弟”死了,同学们才觉得,他能熬过这几年大学生活,真是不容易。才感到平时对他关照得太不够。忆起某些往事,认为从本质上讲,他比另外一些同学对人强多了。除了性格古怪,他从无害人之心。他说有几个同学,自愿陪校方的人送他回家乡。他说他决定了也去……
说完他又开始收拾皮箱,先是将些似乎很有价值的书放在上面,几件根本算不上什么细软之物的也许是名牌的衬衣和几条领带放下面。不知为什么,放得好好的却又改变了主意腾空皮箱重新开始。而将书放下边将衬衣和领带放上面。
我呆呆地瞧着他,发现一本书竟是我自己写的《从复旦到北影》。是索瑶向我要,我签了名送给她的。或者是“表弟”想要,而由索瑶出面……已是不可知的事了。
我没问他那一本书怎么竟归了他了。
当然不是由于书本身的价值。也许仅仅是因为,他希望由它,而永远记住他的一位叫肖冰的同学,兼或也记住大学里另一位叫索瑶的姑娘……
我望望“表弟”的铺,空落落的什么东西也没有。连被褥和枕头也不知去向。也许“表弟”在另一个地方仍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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