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五年,十六岁的乡下少女芊子,其心灵的封闭程度,还不足以使她由爱进而联想到性。那完全是一种“柏拉图”式的爱。尽管她不明白什么“柏拉图”。
芊子对那只戏靴是喜爱得放不下啊!真是把玩不够啊!她竟禁不住地,用她那少女的红润的花瓣儿似的唇,去吻那戏靴的已经明显脏了的白底儿。那是这少女成长到十六岁以来,第一次用她的唇吻什么。她很惶惑于自己竟会那样儿。她独自地害羞起来了,羞得一张俊俏的脸儿红极了,也热极了。
“芊子,芊子,你这是怎么了啊!你怎么变得这样儿不知害臊了啊?……”
她一边喃喃地自言自语,一边就将自己又红又热的脸儿,偎贴在那戏靴的靴腰上了。
她学着戏腔又自言自语:“许郎,许郎,我的相公啊,你可知道芊子的心,想你想得有多么苦吗?……”
那时刻,她的两眼非常的明亮着,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幸福极了的光彩。
突然她听到了外边的嘈杂声,扭脸朝窗子一看,见许多人已闯入了自家院子。
芊子大惊,料定人们必是因她偷的这一只戏靴而来问罪的。她当时偷它可没想太多。她以为所爱的人儿会有好几双戏靴哪!如果她明知他就带了一双戏靴下乡来演戏,她才不会偷呢!她再怎么暗恋他,怎么因天天夜里想他而大睁着两眼难以入睡,也是绝不肯做使他着急的事的。
芊子慌乱之中,将那只戏靴掖进被子里。刚一转身,哥哥已率先闯入她的屋子。随后闯入的是爹,是娘,是嫂子,是那几个女人,和剧团的带队。这些人前后脚进芊子的小屋,她的小屋就“人满为患”了。再挤不进屋的男女老少,围在门口,聚在窗口,都踮起脚跟,伸长脖子向屋里望。屋里屋外的人们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瞪着芊子的脸。
剧团的带队一见芊子,笑了。他和颜悦色地说:“我当芊子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小姑娘呀!我几年前就熟悉你了!我们每次来村里演戏,你不是都坐在第一排看的吗?每次演完了,你不是还都爬上台帮我们收拾东西的吗?……”
哥哥不待他说完,使劲儿将他推开了,近前一步,将芊子逼在墙角,厉声喝问:“你在家里干什么哪?”
芊子胆怯地将身子紧紧贴在墙上,细声细气儿地回答:“哥我没干什么呀……”
“没干什么?那你脸咋这么红?”
“我……我……”
芊子想说她也不知自己脸咋这么红,但又觉得这么说是在撒谎。芊子是个极诚实的女孩儿家,不惯撒谎。她支支吾吾地不知究竟该如何回答。
“你跟她NB023唆这些废话干什么!”
芊子的哥,又被芊子的爹使劲推开了。爹逼在她面前了,以比哥更可怕的面孔厉声喝问:“芊子,你!……偷了一只戏靴么?”
芊子是更加胆怯了。恐惧使她那张脸儿由红渐白了。
“你给我说!你倒是说不说?!……”
爹一抬脚,脱下了一只鞋,高举着威吓芊子。
娘从旁气急败坏地给爹助威:“不说就打!”
哥也脸红脖子粗地吼:“对!不说就往死里打!”
十六岁的女儿家,自尊心很强了。芊子是第一次在全村人面前遭到自己亲人如此这般凶恶的审讯。她的自尊心散碎了。她流泪了。
只有嫂子很怜悯她。
嫂子说:“爹,娘,你们好言好语地问,别吓坏了我小姑嘛!”
而哥哥举臂对妻子大声指斥:“滚开去!没你插言的份儿!”
嫂子脸一红,悄没声儿地躲到人们后边去了。嫂子一向是极怕哥哥的……
“爹,我……我没偷什么戏靴……”
从没撒过谎的芊子,被逼无奈,不得不撒谎了。她长到十六岁以来,第一次感到了莫大的羞耻。因为自己偷的行为,也因为自己不得不当众撒谎。
她开始暗暗后悔自己偷了那只戏靴。
她在心里说:“许郎啊,许郎啊,我的相公啊,我芊子这都是由于太多情了,才落到这个地步呀!”
她的眼泪,就更加忍不住地涌出了。
“都听见了吧?大伙儿都听见了吧?”
爹挥舞着手中的一只鞋,冲屋里的人们,也冲门外和窗外的人们理直气壮地说:“我们芊子没偷!我们芊子从不撒谎!……”
那几个女人早就沉不住气了。
她们中的一个挤到芊子跟前,指手画脚地说:“你没偷?怀抱着一只戏靴张张皇皇地往家跑,半路被我们遇见的是谁?不是你,难道是鬼变的另一个芊子吗?……”
“我……反正我没偷……”
芊子喃喃地辩白着,毕竟是那么心虚,话说得更加细声儿细气儿了。
“你还嘴硬?看来不搜出那只靴子,你自己是根本不会承认了!”
“对!搜吧搜吧!不搜出来,显得我们姐妹几个,串通一气儿诬蔑人似的!”
于是她们就这儿那儿搜起来。
慌乱之中,那只戏靴藏得难以躲过人眼去。一个女人发现被子鼓得不对头,跨过去一掀,戏靴暴露了。
屋里的人,门外窗外的人,一时的都肃静了。
那女人将戏靴抓在手里,得意地用另一只手连连拍着说:“这是什么?大伙儿看这是什么?”
她又冲芊子的爹娘和哥哥冷笑着说:“还夸口你们家祖祖辈辈就没出过贼吗?还夸口你们芊子从不撒谎吗?不是我们姐妹几个串通了诬蔑你们芊子吧?……”
爹眼直了。
娘呆若木鸡。
哥哥嘿了一声,无地自容地抱着头蹲下了。芊子哇地一声哭了。她从那女人手中夺下戏靴,紧紧搂抱在怀,如同一位小母亲紧紧搂抱着自己的孩子,并决心用生命保护自己的孩子似的。
芊子一时没了理念。她只有一个想法了,那就是,自己可以丝毫也不顾惜了,名声可以丝毫也不顾惜了,什么都可以不顾惜了,但就是偏不使别人从自己怀里夺去那只戏靴。她是横下一条心,非要那只戏靴不可了!
她失声大哭着,紧紧搂抱着那只戏靴,以乞怜的泪眼望着人们,身子不由自主地也贴墙缩下了。
剧团带队的人终于有机会又凑到芊子跟前了。
他以商量的口气说:“芊子啊,把戏靴还给我好不好?没有这只戏靴演员上不了台嘛!大伙儿都等着看戏呢!”
芊子哭得哀伤极了。
她连连摇头:“不,不,不……”
窗外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以一种过来人的眼里揉不进沙子似的口吻,慢条斯理地说:“我看,这半大丫头肯定是迷恋上那戴小生了!”
屋里屋外的人们听了,一时的就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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