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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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想对她说……

  我什么也不想对她说了。

  我又想到了发烧的儿子。我认为我应该回到儿子身边去了。

  “非常抱歉,我不能再陪你交谈下去了!”我走到办公室门前,推开了门——门外,站着我的父亲,呆呆地,一动不动地像根木桩似的。一手拎着水壶,一手拿着一瓶墨水。

  他是给我们送开水来的。

  他分明是听到了我方才大声说的某些话。

  那姑娘走下楼梯时,还回头来看了我一眼,我这样对待她,肯定是她绝没想到的。

  父亲一声不响,放下水壶,默默走向他睡的那张钢丝床。

  一直到熄灯,我和父亲彼此没说一句话。我静静地躺着,无法入睡。我知道父亲也是静静地躺着,没睡。

  我真想翻身下床,走到父亲身边,跪下去,将头伏在父亲胸上,对他说:“爸爸,原谅我那番话又无意中伤害了你,原谅我,爸爸……”

  隔了一天,我从朋友家很晚才回来,一进家门,妻便告诉我,父亲走了。

  “走了?上哪儿去了?”

  “回哈尔滨了!”

  “你……你为什么不拦他?!”

  “我拦不住。”

  病刚好的儿子大声哭叫:“爷爷,我要爷爷!我要找爷爷嘛!……”

  我问:“父亲临走说了什么没有?”

  妻回答:“什么也没说。”

  我一转身就从家中冲了出去。

  我赶到火车站,匆匆买了一张站台票。

  我跑到站台上时,开往哈尔滨的列车刚刚开动。我跟着列车奔跑,想大喊:“爸爸……”却没喊出来。

  列车开出了站台。

  送行者们纷纷离去了。只有我一个人还孤零零地伫立在站台上。望着远处的铁路讯号灯,我心中默默地说:“爸爸,爸爸,我爱你!我永远不忘我是你的儿子,永远不耻于是你的儿子!爸爸,爸爸,我一定要把你再接到北京来!……”

  远处的铁路讯号灯,由红变绿了……

  母亲

  淫雨在户外哭泣,瘦叶在窗前瑟缩。这一个孤独的日子,我想念我的母亲。有三只眼睛隔窗瞅我,都是那杨树的眼睛。愣愣地呆呆地瞅我,我觉得那是一种凝视。

  我多想像一个山东汉子,当面叫母亲一声“娘”。

  “娘,你作啥不吃饭?”

  “娘,你咋的又不舒坦?”

  荣城地区一个靠海边的小小村庄的山东汉子们,该是这样跟他们的老母亲说话的么?我常遗憾它之对于我只不过是“籍贯”,如同一个人的影子当然是应该有而没有其实也没什么。我无法感知父亲对那个小小村庄深厚的感情。因为我出生在哈尔滨市,长大在哈尔滨市。遇到北方人我才认为是遇到了家乡人。我大概是历史上最年轻的“闯关东”者的后代——当年在一批批被灾荒从胶东大地向北方驱赶的移民中,有个年仅12岁的孓孓一身衣衫褴褛的少年,后来他成了我的父亲。

  “你一定要回咱家去一道!那可是你的根土!”

  父亲每每严肃地对我说,“咱”说成“砸”,我听出了很自豪的意味儿。

  我不知我该不该也同样感到一点儿自豪,因为据我所知那里并没有什么值得自豪的名山和古迹,也不曾出过一位什么差不多可以算作名人的人。然而我还是极想去一次。因为它靠海。

  可母亲的老家又在哪里呢?靠近什么呢?

  母亲从来也没对我说过希望我或者希望她自己能回一次老家的话。

  她的母亲是吉林人么?我不敢断定。仿佛是的。母亲是出生在一个叫“孟家岗”的地方么?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也许母亲出生在佳本斯市附近的一个地方吧?父亲和母亲当年共同生活过的一个地方?

  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常一边做针线活,一边讲她的往事--兄弟姐妹众多,七个,或者八个。一年农村闹天花,只活下了三个--母亲、大舅和老舅。

  “都以为你大舅活不成了,可他活过来了。他睁开眼,左瞧瞧,右瞧瞧,见我在他身边,就问:‘姐,小石头呢?小石头呢?’我告诉他:‘小石头死啦!’‘三丫呢?三丫呢?三丫也死了么?’我又告诉他:‘三丫也死啦!二妹也死啦!憨子也死啦!’他就哇哇大哭,哭得憋过气去……”

  母亲讲时,眼泪扑籁籁地落,落在手背上,落在衣襟上,也不拭,也不抬头。一针一针,一线一线,缝补我的或弟弟妹妹们的破衣服。

  “第二年又闹胡子,你姥爷把骡子牵走藏了起来,被胡子们吊在树上,麻绳沾水抽……你姥爷死也不说出骡子在哪儿,你姥姥把我和大舅一块堆搂在怀里,用手紧捂住我们嘴,躲在一口干井里,听你姥爷被折磨得呼天喊地。你姥姥不敢爬上干井去说骡子在哪儿,胡子见了女人没有放过的。后来胡子烧了我们家,骡子保住了,你姥爷死了……”

  与其说母亲是在讲给我们几个孩子听,莫如说更是在自言自语,更是一种回忆的特殊方式。

  这些烙在我头脑里的记忆碎片,就是我对母亲的身世的全部了解。加上“孟家岗”那个不明确的地方。

  母亲她在没有成为我的母亲之前拴在贫困生活中多灾多难的命运就是如此。

  后来她的命运与父亲拴在一起仍是和贫困拴在一起。

  后来她成了我的母亲又将我和我的兄弟妹妹拴在了贫困上。

  我们扯着母亲褪色的衣襟长大成人。在贫困中她尽了一位母亲最大的责任……

  我对人的同情心最初正是以对母亲的同情形成的。我不抱怨我扒过树皮捡过煤核的童年和少年,因为我曾是分担着贫困对母亲的压迫。并且生活亦给予了我厚重的馈赠--它教导我尊敬母亲及一切以坚忍捧抱住艰辛的生活,绝不因茹苦而撒手的女人……

  在这一个淫雨不潇潇的孤独的日子,我想念我的母亲。

  隔窗有杨树的眼睛愣愣地呆呆地瞅我……

  那一年我的家被“围困”在城市里的“孤岛”上--四周全是两米深的地基壑壕、拆迁废墟和建筑备料。几乎一条街的住户都搬走了,唯独我家还无处可搬。因为我家租住的是私人房产--房东欲握机向建筑部门勒索一大笔钱,而建筑部门认为那是无理取闹。结果直接受害的是我一家。正如我在小说《黑钮扣》中写的那样,我们一家成了城市中的“鲁宾逊”。

  小姨回到农村去了。在那座二百余万人口的城市,除了我们的母亲,我们再无亲人。而母亲的亲人即是她的几个小儿女。母亲为了微薄的工资在铁路工厂做临时工,出卖一个底层女人的廉价的体力。翻砂--那是男人干的很累很危险的重活。临时工谈不上什么劳动保护,全凭自己在劳动中格外当心。稍有不慎,使会被铁水烫伤或被铸件砸伤压伤。母亲几乎没有哪一天不带着轻伤回家的,母亲的衣服被迸溅的铁水烧了片片的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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