忐忑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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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少年时期就读过了一些人文元素饱满的书籍,这使我在我的同代人中成了具有“异质”之“文化基因”的另类。这对于我是幸运的,但在当年也分明是种“不幸”——头脑中既有“异”于“文革”的思想存在着了,想要隐藏得很深很深对于一个本无城府可言的青年又谈何容易呢?然而我知道那些思想是危险的,若在不适当的时候稍不小心脱口说出了几句,必将给自己招致大的祸殃。在我当班长不久,有件事给我以极大的震动。那是夏季的中午,我正睡得很酣实,被班里一个年龄最小的知青弄醒了。他告诉我,我班里的几名哈尔滨知青,正在当地一个有“特嫌”的老职工家里审问对方。对方50多岁,无家室,已被“隔离”在家中,勒令交代“问题”。事实上,任何知青未经“专案组”允许而对那样一个人进行所谓“审问”是严重违反知青纪律的。当我匆匆跑到现场时,仅着短裤躺在炕上的那“特嫌”人已然昏迷,身有多处青紫外伤。而我班里的两个手持棍棒的家伙,仍一脸凶相,骂骂咧咧地还说那人“装死”。打死人的事我已听到过多次,但那一次暴力“革命”的结果可是近呈眼前,施暴的可是我班里的几名“战士”!他们不久前还是城市里的“红卫兵”;他们只不过上学到初一或初二;他们的头脑里除了被灌输进了满满的“革命是暴烈的行动”之类的思想而外,再就没接受过一点点别的思想——可以肯定,我看过的那些书他们连书名也没听说过。我找来了连队卫生所的医生,医生当场宣布那人不是“装死”,而是真的死了。

  连里“淡化处理”了那件事,向团里汇报那人死于“心脏病突发”。否则怎么办呢?将那几名打人者送交沈阳军区的军事法庭进行审判?既然死者没有任何亲人替之喊冤,倒还莫如批评教育那几名知青一番就算了。

  但这一件事在我心中留下的阴影久久挥之不去。对我班里那几名战士也嫌恶之极。另一件事是我听说的,后来证实是真事——另一个团的一名知青,在庆祝又一条“最高指示”发表的一个夜晚贴大字报时,将“万寿无疆”四字贴错乱了,结果第二天早上人们看到的是“无寿万疆”。他的家庭出身有“问题”,于是恶果降临。往日的战友翻脸无情,暴打了他一顿,接着批斗。连里也不敢不重视,只得宣布那是一场“严重的反革命事件”,那不幸的知青当然就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由知青变成了劳改犯,被打入另册多年。终于可以为家里挣钱了,再加上日日劳动艰苦,已经很少做梦的我,又开始经常做梦了。我每梦到自己在开什么会时无意识地脱口说出一句被认为“反动”的话,或喊出一句被认为“反动”的口号、在一片纸上写下了一行被认为“反动”的字,因而也祸从天降,结果非但不能往家里寄钱了,还使父母及弟弟妹妹们增添新的精神负担。然而头脑里有种思想总在否定,企图用明哲保身的大石块压都压不住。有时觉得压住了,听到些从北京传来的政治消息,那思想又会从明哲保身的大石块底下钻出芽来。渐渐地,因为“政治梦多”,到北大荒后胖了一点儿的我,又迅速地瘦了。我知道我是中了“文革”前所读的那些书的“毒”了——在正常年代,那些书中的人文思想对于我的头脑当然是营养;但在视人文思想为天敌的年代,头脑里装入了人文思想就等于装入了“毒药”,甚或定时炸弹!

  那时我在连里有两位最好的朋友。一位叫李洪元,哈尔滨五中的高二知青,朝鲜族。他也是知青班长,后当过排长、炊事班长。另一位叫吴志忠,原是北京四中的高一学生,“文革”前全家被迁出北京,也成了五中的学生。五中红卫兵在哈尔滨的派性斗争挺出名,发生过几次影响较大的武斗。并且,还将派性对立带到了连队。但李洪元和吴志忠,似乎从一开始就思想完全超脱于了,除了大家都喊口号时,从不说一句与“文革”态度沾边的话。我是极想修炼成他俩那种人的,但做不到。

  他俩成了我倾诉政治思想苦闷的可靠对象。他俩也是好朋友,有时我对其中一人倾诉,有时面对他俩倾诉。往往是在晚上。他俩都爱喝酒,我要向他俩倾诉就也得喝酒。而又往往地,我还没倾诉几句呢,他俩就都说:“喝酒!喝酒!”

  李洪元有次还说了一句我铭记至今的深奥的话:“你苦闷是因为你不清醒,你喝醉了你就清醒了!”

  我喝伤过一次,闻到酒味都会醉三分的。那一时期我经常喝醉,尽管实际上只不过喝了半两一两的。

  有次吴志忠带着几分醉问我:“晓声你为什么不跟你那几个同班的好朋友说这些?”

  当时我也有几分醉了,实话实说:“怕万一连累了他们。”半醉没醉的李洪元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训我:“听,我说得没错,他一醉就清醒,酒后吐真言了吧?哎你小子对我俩没安好心啊?我俩就不是你的好朋友了?你总对我俩说那些狗屁话就不怕连累我俩啦?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有思想,别人都是猪脑子呀!呸你的狗屁思想!哪天你的话被别人听到了,让我俩怎么办?跟你划清界限?揭发你?批判你?哎,你不为咱们哥仨的亲密关系考虑,也得为你那个闹心的家考虑考虑吧?亏你还自认为是孝子!你孝个屁呀你!以后再满嘴胡咧咧那些狗屁话,我俩跟你绝交算了!都老大不小的了,谁也不是谁家长,你还觉得我俩真有义务替你操这份心啊!……”

  那天洪元借着几分醉,将我骂了个狗血喷头。我被骂恼了,好长一段日子里不理他。

  不久团报道组发来了调令,调我到团报道组去当报道员。行前,知青朋友们凑钱买了几听罐头为我送行,而那是不能没有酒的。大家都微醉之际,洪元倒了大半碗酒,端着郑重地说:“我那天骂你,你小子不要往心里去。”

  我说:“怎么会!”

  他又说:“你就要离开哥几个了,希望我那天骂你的话,你走时牢记着。团机关不比连队,你要好自为之!如果你真觉得我骂得对,那就喝下这半碗酒!”接着,他竟双手将碗举至我面前,由坐着而跪着了。

  朋友们包括与我同班的五名好同学,都看出了洪元他是多么的依依惜别,也听出了他的话是多么的真挚,就居然没一个替我搪挡一下的。

  我看着那喝粥碗里的半碗酒,一时呆住。

  洪元他跪在那儿,一动不动。

  朋友们的目光,一会儿一齐看他,一会儿一齐看我,一会儿一齐看酒。

  在一片沉默中,我与洪元僵持了半分多钟。

  我终于说出一句话是:“舍命陪君子。”——双手接过碗,两眼一闭,一饮而尽。

  洪元紧接着又往那只碗里倒酒,都快倒满了,也双手捧起来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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