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人面临房改了。
不少城市人郁闷了,因为凑不足钱买下本已分到自己名下的房产。现在看来,即使当年借钱买下的,也是买对了,买值了。因为毕竟从此有了大幅增值的一宗私产。
但是,刚参加工作的青年们郁闷了。按从前惯例,单位是要解决住房的,不过时间早晚而已,房屋大小、新旧而已。人们习惯了分房子,从没料到还得买房子。而且刚参加工作的他们也买不起商品房,尽管今天看来当年房价还极低,比现在房价的十分之一还低。
教改了——择校要交赞助费了,学校不包分配了,找工作也颇为不易,学子们大为郁闷。
医改了——虽然单位不是根本不负担医药费了,却并不全面负责了。医改实行在前,医保条例出台滞后,这又使中国人郁闷了。一户人家,一旦有了重病之人、久病之人,医药费问题每使倾家荡产、家徒四壁……
入学托关系,住院托关系,找工作托关系,转单位托关系。托关系成了大多数中国人的生存之道。有关系解危救难,没关系寸步难行。关系不仅是交情、还是人情。并且人情性价比越来越高。几乎每个中国人都不得已地或热衷于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用于经营各种复杂而微妙的甚至蝇营狗苟的关系。更精明的一些人,根据局面,不断调整关系。民间的关系经营催生了一笔又一笔人情债,官场的关系经营酿成了一茬又一茬裙带及背景庇护之下的腐败。
矿难接二连三,瞒报也接二连三,被“给予”或索取高额“封口费”成为某些记者的灰色收入。
大型项目争先上马、竣工、剪彩,喜气的表情还未退去,豆腐渣工程让更多人郁闷。
比起饿肚子的年代,人们不愁吃喝了。但不知从何时起,苏丹红、牛肉膏、瘦肉精、染色馒头、硫黄姜出现了,甚至“爆炸西瓜”、“绝育黄瓜”等闻所未闻的食物也被“发明”出来。解决了温饱的中国人,简直没法逃避郁闷了。
人们郁闷于这个时代,可又不得不郁闷地适应本时代的五花八门的规则。
被两种力量拉扯长大的中国人,像极了一张单薄的纸:心灵之扁平状态呈现于脸,而满脸写的只不过一种表情——失我之郁闷。
2.千年病灶:撼山易,撼奴性难
“国民劣根性”问题是“五四”知识分子们率先提出的。谈及此,人们首先想到的是鲁迅。其实不唯鲁迅,这是那时诸多知识分子共同关注的。叹息无奈者有之,痛心疾首者有之,热忱于启蒙者有之,而鲁迅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梁启超对“国民劣根性”的激抨绝不亚于鲁迅。陈独秀创办《新青年》伊始曾公开发表厉言:凡1919年以前出生者当死,唯1919年后出生者应生!何出此言?针对国民劣根性耳。当然,他指的不是肉体生命,而是思想生命、精神生命。蔡元培、胡适也是不否认国民劣根性之存在的。只不过他们是宅心仁厚的君子型知识分子,不忍对同胞批评过苛,一主张默默地思想启蒙,加以改造,一主张实行教育救国、教育强国,培养优秀的新国人种子。蔡元培就任北大校长的演说表达了他的希望:培养具有“自由之精神、独立之思想”的新国人这一教育思想证明了他的希望。
就连闻一多也看到了国民劣根性。但他是矛盾的。好友潘光旦在国外修的是“优生学”,致信给他,言及中国人缺乏优生意识。闻一多复信曰:“倘你借了西方的理论,来证明我们中国人种上的劣,我将想办法买手枪。你甫一回国,我亲手打死你。”
但他也写过《死水》一诗: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
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这样的诗句,显然也是一种国状及国民劣根性的诗性呈现。闻一多从国外一回到上海,时逢“五卅惨案”发生不久,于是他又悲愤地写下了《发现》:
我来了,我喊一声,迸着血泪,“这不是我的中华,不对,不对!”
为什么他又认为不是了呢?有了在国外的见识,对比中国,大约倍感国民精神状态的不振。“不是”者,首先是对国家形象及国民精神状态的不认可也。
那时中国人被外国人鄙视为“东亚病夫”,而我们自喻是“东亚睡狮”。狮本该是威猛的,但那时的我们却仿佛被打了麻醉枪,永远睡将下去,于是类乎懒猫。
清末以前,中国思想先贤们是论过国民性的,但即使论到其劣,也是从普遍的人类弱点劣点去论,并不仅仅认为只有中国人身上才表现的。那么,我们现在接触到了第一个问题——某些劣根性,仅仅是中国人天生固有的吗?
我的回答是:否。
人类不能像培育骏马和良犬那样去优配繁衍,某些人性的缺点和弱点是人类普遍固有的。而某些劣点又仅仅是人类才有的,连动物也没有,如贪婪、忘恩负义、陷害、虚荣、伪善等等。故,万不可就人类普遍的弱点、缺点、劣点来指摘中国人。但,不同国家的历史、文化,又完全可以造成某一国家的人们较普遍地具有某一种劣性。比如西方欧美国家,由于资本主义持续时间长,便有一种列强劣性,这一种劣性的最丑恶记录是贩奴活动、种族歧视。当然,这是他们的历史表现。
于是我们接触到了第二个问题——中国人曾经的劣根性主要是什么?我强调曾经,是因为今天的中国已与“五四”以前大不一样,不可同日而语。
在当年,民族“劣根性”的主要表现是奴性,“五四”知识分子深恶痛绝的也是奴性。
那么,当年中国人的奴性是怎么形成的呢?
这要循中国的历史来追溯。
世界上没有人曾经撰文批判大唐时期中国人的劣根性,中国的史籍中也无记载。唐诗在精神上是豪迈的,气质上是浪漫的,格调上是庄重的,可供我们对唐人的国民性形成总印象。唐诗的以上品质,从宋朝早期的诗词中亦可见到继承,如苏轼、欧阳修、范仲淹等人的诗词。
但是到了宋中期,宋词开始出现颓废、无聊、无病呻吟似的自哀自怜。明明是大男人,写起词来,却偏如小媳妇。这一文学现象是很值得研究的。伤心泪、相思情、无限愁、莫名苦、琐碎忧这些词汇,是宋词中最常出现的。今天的中文学子们,如果爱诗词的,男生偏爱唐诗,女生偏爱宋词。唐诗吸引男生的是男人胸怀,女生则偏爱宋词的小女人味。大抵如此。
为什么唐诗之气质到了宋词后期变成那样了呢?
因为北宋不久便亡了,被金所灭。现在打开宋词三百首,第一篇便是宋徽宗的《宴山亭》: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着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浓,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凄凉院落,几番春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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