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在当代,爱情或曰情爱之所以不动人了,也还因为我们常说的那种“缘”,也就是那种似乎在冥冥中引导两颗心彼此找寻的宿命般的因果消弭了。于是爱情不但变得简单、容易,而且变成了内容最浅薄,最无意味儿可言的事情。有时浅薄得连“轻佻”的评价都够不上了。“轻佻”纵使不足取,毕竟还多少有点儿意味儿啊!
一个靓妹被招聘在大宾馆里做服务员,于是每天都在想:我之前有不少姐妹被洋人被有钱人相中带走了,但愿这一种好运气也早一天向我招手……
而某洋人或富人,住进那里,心中亦常动念:听说从中国带走一位漂亮姑娘,比带出境一只猫或一只狗还容易,但愿我也有些艳福……
于是双方一拍即合,相见恨晚,各自遂心如愿。
这是否也算是一种“缘”呢?
似乎不能偏说不算是。
是否也属于情爱之“缘”呢?
似乎不能偏说不配。
本质上相类同的“缘”,在中国比比皆是地涌现着,比随地乱扔的糖纸冰棒签子和四处乱弹的烟头多得多,可谓之曰“缘”的“泡沫”现象。
而我所言情爱之“缘”,乃是那么一种男人和女人的命数的“规定”——一旦圆合了,不但从此了却男女于情于爱两个字的种种惆怅和怨叹,而且意识到似乎有天意在成全着,于是满足得肃然,幸福得感激;即或未成眷属,也终生终世回忆着,永难忘怀,于是其情其爱刻骨铭心,上升为直至地老天荒的情愫的拥有,几十年如一日深深感动着你自己,美得哀婉。
这一种“缘”,不仅在中国,在全世界的当代,是差不多绝灭了。
唐开元年间,玄宗命宫女赶制一批军衣,颁赐边塞士卒。一名士兵发现在短袍中夹有一首诗:
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
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
蓄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
今生已过也,重结后身缘。
这位战士,便将此诗告之主帅。主帅吟过,铁血之心大恸,将诗上呈玄宗。玄宗阅后,亦生同情,遍示六宫,且传下圣旨:“自招而朕不怪。”
于是有一宫女承认了诗是自己写的,且乞赐离宫,远嫁给边塞的那名士兵。
玄宗不但同情,而且感动了,于是厚嫁了那宫女。
二人相见,宫女噙泪道:“诗为媒亦天为媒,我与汝结今身缘。”
边塞三军将士,无不肃泣者。
试想,若主帅见诗不以为然,此“缘”不可圆;若皇上龙颜大怒,兴许将那宫女杀了,此“缘”亦成悲声。然诗中那一缕情,那一腔怜,又谁能漠视之轻蔑之呢?尤其“蓄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二句,读来令人愀然,虽铁血将军而不能不动儿女情肠促成之,虽天子而不能不大发慈悲依顺其愿……
此种“缘”既不但动人、感人、哀美,而且似乎具有着某种神圣性。
宋仁宗有次赐宴翰林学士们,一侍宴宫女见翰林中的宋子京眉清目秀,斯文儒雅,顿生爱慕之心。然圣宴之间,岂敢视顾?其后单恋独思而已。
两年后,宋子京偶过繁台街,忽然迎面来了几辆皇家车子,正避让,但闻车内娇声一呼“小宋”,懵怔之际,埃尘滚滚,官车已远。
回到住处,从此厌茶厌饭,锁眉不悦,后作《鹧鸪天》:
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风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金作屋,玉为栊,车如流水马如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
此词很快传到宫中,仁宗嗅出端倪,传旨查问。
那宫女承认道:“自从一见翰林面,此心早嫁宋子京。虽死,而不悔。”
仁宗虽不悦,但还是大度地召见了宋子京,告以“蓬山不远”,问可愿娶那宫女。
宋子京回答:“蓬山因情而远,故当因缘而近。”
于是他们终成眷属。
诗人顾况与一宫女的“缘”就没以上那么圆满了。有次他在洛阳乘门泛舟于花园中,随手捞起一片硕大的梧桐叶子,见叶上题诗曰:
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
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
第二天他也在梧叶上题了一首诗:
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
帝城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欲寄谁?
带往上游,放于波中。十几日后,有人于苑中寻春,又自水中得一叶上诗,显然是答顾况的:
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合独含情?
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
顾况得知,忧思良久,仰天叹曰:“此缘难圆,天意也。虽得二叶,亦当视如多情红颜。”
据说他一直保存那两片叶子至死。
情爱之于宫女,实乃精神的奢侈。故她们对情爱的珍惜与向往,每每感人至深。
情爱之于现代人,越来越变得接近着生意。而生意是这世界上每天每时每刻每处都在忙忙碌碌地做着的。更像股票,像期货,像债券,像地摊儿交易,像拍卖行的拍卖,投机性、买卖性、速成性越来越公开,越来越普遍,越来越司空见惯。而且,似乎也越来越等于情爱本身了。于是情爱中那一种动人的、感人的、美的、仿佛天意般的“缘”,也越来越被不少男人的心女人的心理解为和捡钱褡子、中头彩、一锨挖到了金脉同一种造化的事情了。
我在中学时代,曾读过一篇《聊斋》中的故事,题目居然忘了,但内容几十年来依然记得——有一位落魄异乡的读书人,皇试之期将至,然却身无分文,于是怀着满腹才学,沿路乞讨向京城而去。一日黄昏,至一镇外,饥渴难耐,想到路途遥遥,不禁独自哭泣。有一辆华丽的马车从他面前经过而又退回,驾车的绿衣丫鬟问他哭什么,如实相告。于是车中伸出一只纤手,手中拿着一枚金钗,绿衣丫鬟接了递给他说:“我家小姐很同情你,此钗值千金,可卖了速去赶考。”
第二年,还是那个丫鬟驾着那辆车,又见着那读书人,仍是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人,很是奇怪,便下车问他是不是去年落榜了。
他说:不是的啊。以我的才学,断不至于榜上无名的。
又问:那你为什么还是这般地步呢?
答曰:路遇而已,承蒙怜悯,始信世上有善良。便留着金钗作纪念,怎么舍得就卖了去求功名啊。
丫鬟将话传达给车内的小姐,小姐便隔帘与丫鬟耳语了几句。于是那车飞驰而去,俄顷丫鬟独自归来,对他说:我家小姐亦感动于你的痴心,再赠纹银百两,望此次莫错过赴考的机会……
而他果然中了举人,做了巡抚。于是府中设了牌位,每日必拜自己的女恩人。
一年后,某天那丫鬟突然来到府中,说小姐有事相求——小姐丫鬟,皆属狐类。那一族狐,适逢天劫,要他那一身官袍焚烧了,才可避过灭族大劫。没了官袍,官自然也就做不成。更不要说还焚烧了,那将犯下杀头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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