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几步远,曾是一处卖油炸食物的摊点。经年累月,油锅上方的高压线挂满油烟嘟噜了,如同南方农家灶口上方挂了许多年的腊肠。架子上的变压器也早已熏黑了。某夜,城管发起“突击”,将那么一处的地面砖重铺了,围上了栏杆,栏杆内搭起“执法亭”了。白天,摊主见大势已去,也躺在地上闹过,但最终以和平方式告终。
本就很窄的街面,在一侧的人行道旁,又隔了一道80公分宽的栏杆,使那一侧无法停车了。理论上是这样一道算式——斜停车辆占路面1.5米宽即150公分的话,如此一来,无法停车了,约等于路面被少占了70公分。两害相比取其轻,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一种精神上的“胜利”。这条极可能经常发生城管人员与占道经营、无照经营、不卫生经营者之间的严峻斗争的小街,十余年来,其实并没发生过什么斗争事件。斗争不能使这一条小街变得稍好一些,相反,恐怕将月无宁日,日无宁时。这是双方都明白的,所以都尽量地互相理解,互相体恤。
也不是所有的门面和摊位都会使街道肮脏不堪。小街上有多家理发店、照相馆、洗衣店、打印社,还有茶店、糕点店、眼镜店、鲜花店、房屋中介公司、手工做鞋和卖鞋的小铺面;它们除了方便于居民,可以说毫无负面的环境影响。我经常去的两家打印社,主人都是农村来的。他们的铺面月租金五六千元,而据他们说,每年还有五六万的纯收入。
这是多么养人的一条小街啊!出租者和租者每年都有五六万的收入,而且或是城市底层人家,或是农村来的同胞,这是一切道理之上最硬的道理啊!其他一切道理,难道还不应该服从这一道理吗?
在一处拐角,有一位无照经营的大娘,她几乎每天据守着一平方米多一点儿的摊位卖咸鸭蛋。一年四季,寒暑无阻,已在那儿据守了十余年了。一天才能挣几多钱啊!如果那点儿收入对她不是很需要,七十多岁的人了,想必不会坚持了吧。
大娘的对面是一位东北农村来的姑娘,去年冬天她开始在拐角那儿卖大馇子粥。一碗3元钱,玉米很新鲜,那粥香啊!她也只不过占了一平方米多一点儿的人行道路面。占道经营自然是违章经营,可是据她说,每月也能挣四五千元!因为玉米是自家地里产的,除了点儿运费,几乎再无另外的成本。她曾对我说:“我都27了还没结婚呢,我对象家穷,我得出来帮他挣钱,才能盖起新房啊!要不咋办呢?”
再往前走十几步,有一位农家妇女用三轮平板车卖豆浆、豆腐,也在那儿坚持十余年了。旁边,是用橱架车卖烧饼的一对夫妻,丈夫做,妻子卖,同样是小街上的老生意人。寒暑假期间,两家的两个都是小学生的女孩也来帮大人忙生计。炎夏之日,小脸儿晒得黑红。而寒冬时,小手冻得肿乎乎的。两个女孩儿的脸上,都呈现着历世的早熟的沧桑了。
有次我问其中一个:“你俩肯定早就认识了,一块儿玩不?”
她竟说:“也没空儿呀,再说也没心情!”
回答得特实在,实在得令人听了心疼。
“五一”节前,拐角那儿出现了一个五十来岁的外地汉子,挤在卖咸鸭蛋的大娘与卖鞋垫的大娘之间,仅占了一尺来宽的一小块儿地方,蹲在那儿,守着装了硬海绵的小木匣,其上插五六支风轮,彩色闪光纸做的风轮。他引起我注意的原因不仅是因为他卖成本那么低、肯定也挣不了几个小钱的东西,还因为他右手戴着原本是白色、现已脏成了黑色的线手套,一种廉价的劳保手套。
我心想:“你这外地汉子呀,北京再能谋到生计,这条街再养得活人,你靠卖风轮那也还是挣不出一天的饭钱的呀!你这大男人脑子进水啦?找份什么活儿干不行,非得蹲这儿卖风轮?”然而,我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地看到他挤在两位大娘之间,蹲在那儿,5月份快过去了他才消失。
我买鞋垫时问大娘:“那人的风轮卖得好吗?”
大娘说:“好什么呀!快一个月了只卖出几支,一支才卖一元钱,比我这鞋垫儿还少伍角钱!”
卖咸鸭蛋的大娘接言道:“他在老家农村干活儿时,一条手臂砸断了,残了,右手是只假手。不是觉得他可怜,我俩还不愿让他挤中间呢……”
我顿时默然。
卖咸鸭蛋的大娘又说,其实她一个月也卖不了多少咸鸭蛋,只能挣五六百元而已。这五六百元还仅归她一半儿。农村有养鸭的亲戚,负责每月给她送来鸭蛋,她负责腌,负责卖。
“儿女们挣的都少,如今供孩子上学花费太高,我们这种没工作过也没退休金的老人,”——她指指旁边卖鞋垫的大娘,“哪怕每月能给第三代挣出点儿零花钱,那也算儿女们不白养活我们呀……”
卖鞋垫的大娘就一个劲儿点头。
我不禁联想到了卖豆制品的和卖烧饼的。他们的女儿,已在帮着他们挣钱了。父母但凡工作着,小儿女每月就必定得有些零花钱——城里人家尤其是北京人家的小儿女,与外地农村人家的小儿女相比,似乎永远是有区别的。
我的脾气,如今竟变好了。小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教育了我,逐渐使我明白我的坏脾气与这一条小街是多么的不相宜。再遇到使我怒从心起之事,每能强压怒火,上前好言排解了。若竟懒得,则命令自己装没看见,扭头一走了之。
而这条小街少了我的骂声,情形却也并没更糟到哪儿去。正如我大骂过几遭,情形并没有因而就变好点儿。
我觉得不少人都变得和我一样好脾气了。
有次我碰到了那位曾说恨不得开辆坦克从街头压到街尾的熟人。
我说:“你看我们这条小街还有法儿治吗?”
他苦笑道:“能有什么法儿呀?理解万岁呗,讲体恤呗,讲和谐呗……”
由他的话,我忽然意识到,紧绷了十余年的这一条小街,它竟自然而然地生成了一种品格,那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体恤。所谓和谐,对于这一条小街,首先却是容忍。
有些同胞生计、生活、生存之艰难辛苦,在这一条小街呈现得历历在目。小街上还有所小学——瓷砖围墙上,镶着陶行知的头像及“爱满天下”四个大字。墙根低矮的冬青丛中藏污纳垢,叶上经常粘着痰。行知先生终日从墙上望着这条小街,我每觉他的目光似乎越来越忧郁,却也似乎越来越温柔了。
尽管时而紧张,但十余年来,却又未发生什么溅血的暴力冲突——这也真是一条品格令人钦佩的小街!
发生在小街上的一些可恨之事,往细一想,终究是人心可以容忍的。
发生在中国的一些可恨之事,却断不能以“容忍”二字轻描淡写地对待。
“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老聃此言胜千言万语也!
2.演员与看客
此刻,他出现在舞台右侧,坐高脚凳上,酒吧里常见的那种。高脚凳在前一名演员的表演中当成过道具。他一足踏地,一足踏凳撑上,特悠闲的样子,微眯双眼,漠漠然地望着台下的看客,如同厌倦的牧羊人漠漠然地望着羊群。牧羊人对羊群大抵持两种态度——倘是自己的,望着时目光往往是欣慰的,甚或是喜悦的;若只不过是替雇主在放牧,通常便是漠漠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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