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闷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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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某省某地级市的一名地税征收员,50余岁了,戴眼镜,健谈。若他自己不说是地税征收员,我以为他是中学教师,且是教数学的。因他手拿纸笔,聊前在认真演算一本杂志上的数学题。

  他说他从小学起数学就好,中学和高中一向是班里的数学尖子生,物理化学的成绩也不错,但语文成绩却挺差劲儿,最令他头疼的是作文。当年若不是语文分数拖了后腿,他说他肯定能考上名牌大学,而非是本省一所普通高校。那么,现在他就不至于还是一名老地税征收员了。

  他说当年他们那座城市的人,根本不将税务征收员当成政府部门的工作人员看待。他说当年在他们那儿,市委和市政府紧挨着,各部、委、局、办,不是和市委在同一座楼里办公,就是和市政府在同一座楼里办公。国税、地税两个单位却另在别处,合用一座很旧的小楼。而前者们才受尊敬,往往被另眼相看。至于出入他们那座小楼的人,被叫做“挎包包收钱的”。有不少人甚至分不清公检法制服与税务员制服的区别。某时自己被误认为是公检法的人,心里那份儿感觉怪舒服的。

  “从20世纪80年代到现在,有一种社会现象的变化你也肯定没太注意。当年和小商小贩冲突的还不是城管人员,而是我们收税员。个体经营合法,我们南方的农民,忽啦一下就涌入了大小城市,卖各种各样的农副产品。中国农民太迫切地想要挣点儿现钱呀!当年每天能在城里挣十来元钱,那就足以令他们谢天谢地了。当年城里人也特欢迎他们,因为可以买到便宜的、新鲜的、以前买不到的东西了。当年我们南方农村并不多么普遍地使用化肥,因为当年农民负担重,觉得化肥贵,非万不得已,那是舍不得花钱买化肥的。所以当年农药对农产品的污染还不是个大问题。城里人买的,基本上也是农民们日常吃的,所以城里人买得放心,吃得放心。不像现在,农民们自己吃的是一小块地里长的,卖给城里人吃的是另一大块地里长的。当年城里下岗的、待业的,见农民到城里来摆摊都能挣到点儿钱,便也加入了小商小贩的大军。城里一些人,头脑自然比农民活络,有的一两年就成了万元户,骑着摩托背着秤了。当年一些中小城市的官们乐了,有更多的税可收了呀!至于弄脏了街道,那算什么呀,雇些人勤扫扫得了呗!官们不太在乎,市民们也不太计较。那时我们比现在忙!哪里有摆摊的,哪里有我们。自由市场上更是少不了我们的身影。带上发票一沓,四面八方收税。现在的城管是撵小商小贩们走,当年我们不撵他们,我们只伸手要钱。领导下达了指标,完不成任务还行?小商小贩们挣点儿钱不容易,觉得收多了他们当然不高兴。还没挣几元钱呢,你还伸手要钱,当然更不高兴。冲突常常就是这么发生的。但我们收税的很辛苦呀!我们那个区一级税务所,当年只有两辆公用自行车,归领导们骑。我们收税员,要么骑家里的自行车,要么靠两条腿匆匆忙忙地从这儿转移到那儿。当年我们收的是现钱,每人发一个双层书包,收到了钱就往书包里塞。一层装发票,一层装钱。回到所里,财会人员按你撕去了多少发票算你该收回多少钱。钱不够,那你得补上。你撕发票时不经意,多撕了一两张,那是你倒霉,要怨怨自己,也得补上。大家将书包里的钱往各自的桌面上一倒时,别人收的都挺多,唯独你自己收的少,证明工作能力不强啊,脸上不光彩呀!在这种压力的促使之下,你明天能不挣回点儿面子?这一挣面子,明天和小商小贩就可能发生冲突了。他恼火你不体恤他,你还恼火他不体恤你呢!结果呢,可能就都动了手了。甚至,还可能动了刀了。那时收税员不够用,各所都扩编。没有正式名额便招临时的,临时的经验不足,或素质差,经常就和小商小贩打起来了。一打起来,市民们向着的是他们。因为在市民眼里,他们明显的是弱者。何况,他们是就近满足市民日常生活需求的人……”

  我问当年收现钱是否容易产生贪污行为。

  他说也容易,也不容易。当年也仅是对小商小贩们收现钱,总不能指望他们主动把钱交到所里去吧?辛辛苦苦挣5元交1元,挣10元交3元,那得多高的觉悟啊!要求他们有那么高的觉悟不实际,也不应该呀!我们背着书包走到他们跟前去收,不是也体现着工作的主动性吗?说贪污不容易,是因为有发票联数限制着。说也容易,是因为即使规定了一处摊位只收2元,你可以说他卖的是鸡鸭鱼蛋肉,不同于卖蔬菜的,获利高,理应多收几元。如果对方是老实巴交的人,听你振振有词地一说,认了,多收那几元不就是你的了吗?但也有那较真的,打听清楚了收税一律按摊位面积算,于是揭发了你,你的贪污行为不就暴露了么?当年他那个所里,有一名同事就用以上方法,每天贪污十来元,积少成多,两年多里贪污了六七千元,结果东窗事发,不但被开除了公职,还被判了刑。

  “当年我大学毕业后成了收税员,心里特郁闷,我们所长就经常从思想上帮助我。他曾经对我讲,当年,中国代表团出席联合国大会时,在国外处处抠门得很,谁都不给住地服务员小费,光用英语多说谢谢。联合国大会还没结束,中国人的抠门已在住地服务员中出了名,哪儿像现在……”

  我猜到了他心里怎么想的,明知故问:“哪儿又不像现在了呢?”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钟,狡黠地一笑:“你是北京人,你知道的比我多,别只我自己说起来没完!聊天嘛,你也说给我听听啊!”

  我装糊涂,反问说什么呀。

  他就又滔滔不绝地说起来:“现在咱们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中国人,出国前肯定不只往卡里打两万美元吧?他们买一个高级的包儿不是都几万美元吗?和刚改革开放那时候比,只比美元的话,不是可以说富可敌国了吗?那是人家自己的钱,爱在哪儿花在哪儿花,姑且不论。单说那些公款出国的,大小是个官儿,哪一拨儿不住最高级的地方?更有的,多宰人的外国饭店也非去吃一餐!多贵的外国酒也开几瓶!反正是公款,不享受白不享受。还都有说词——不享受丢祖国的脸!真他妈不是人话!不过那么造也造不了多少钱,是吧?最令干我们这一行的人心疼的是,搞一个什么伟大建筑,就非得请外国佬设计不可!人家有言在先,说那可贵呀!咱们那些出国招标的人却说,不谈钱的问题,钱根本就不是个问题!听听,是人话吗?那花的可都是我们辛辛苦苦收上来的人民的血汗钱!即使表面看问题,我们也收缴了一些大老板的税,可说到底,就血汗二字而言,税钱上沾的还是干活儿的同胞的血汗。老板们挣钱只费心机,不流血汗……”

  我说标识性建筑请不请外国设计师往往也不是政府决定得了的。

  他说总而言之,他觉得中国某类人一穷就酸,一富就奢侈。奢侈也是一种淫,淫金钱。某些官员热衷于搞政绩工程,动辄扬言,搞就搞全国最大的、世界一流的,全不顾许许多多百姓的生活水平还处在世界三流四流末流国家的水平,所以说是一富就奢,就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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