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闷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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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希腊神话中,潘多拉的盒子一被普罗米修斯的弟弟打开,乌烟瘴气怪力邪神从此满世界乱蹿,连上帝也没了辙。但是也不要忘记,那神话明明还讲到盒子分两层,下层锁着希望,只能由潘多拉本人开启。普罗米修斯除了盗火,还负有另一项历史使命:找到潘多拉,让她将盒子的下层也打开,将希望释放出来……

  我认为中国网民自己就是潘多拉,也同时是普罗米修斯。他们要找的是自己——自己的理性。并且,已然找到了一部分。

  潘多拉是善于化身的,她不能被一次找到。但是每找到她的一次化身,就接近了她的真身一次。

  依我的眼看来,那变形为网络的盒子的下层已然松动,希望的能量已越来越多地释放着了,它正在稀释着冲淡着乌烟瘴气。

  未来之中国,仍将是乌烟瘴气与希望能量并存的中国。但毕竟,希望是开始出现了。

  如果仅从网上看中国,我们这个国家简直是没法让人待,更没法让人爱的国家。但如果睁大眼睛来睽诸现实,又不能不承认——现实确实在渐变着,希望像蒲公英的种子,一些一些地从网上飘飞到现实中,并且在现实中可喜地发芽。

  有多少腐败是在网上被揭露的呵!

  有多少危害人民利益的事是在网上被曝光的呵!

  有多少非正义的事是靠了网上的正义之声才恢复了正义呵!

  有多少假冒伪劣之行径是被网络戳穿的呵!

  有多少人民的权益,是经由在网上千呼万唤,终于成为现实呵!

  有多少需要同情和帮助的人在网络上获得了真诚的同情和实际的帮助呵!

  有多少人性恶现象在网上受到严厉又强烈的抨击呵!

  有多少人无畏、无私、坚忍、善良的品行是在网上得到肯定和弘扬的呵!

  ……

  这一切“蒲公英的种子”飘飞到现实中,怎么能不对中国的现实产生正面影响呢?

  确乎,网上每凝聚了厚重的郁闷、愤懑、愤怒甚至怒火;但也正因为如此,现实中国的紧张感也总是处于虽存在着却并未迅速膨胀到极限的状态。

  以我的眼看来,为数不少的同胞,其实表现为双重中国人的身份。他们在现实中郁闷了,愤懑了,愤怒了,怒火中烧了,于是到网上去乱骂一通,宣泄一通;下了网,置身于现实,复适应于现实的种种规则或潜规则。

  美国电影《出租车司机》中的主人公,便是这样一个双重人格的人。他那个年代还没有网络,若有,他对现实的不满也许就不必靠枪去表达了。

  网络不是万能的。

  高压锅的排气阀也不是万能的。

  中国人的郁闷、愤懑、愤怒乃至怒火,有处发泄当然比无处发泄好。发泄到网上当然比发泄于现实好。而这正是中国产生更新思维的“顶层设计”,制定更加顺应民心、民意、民生之举措的机会。

  我认为,对于中国,“抓住机遇”,目前也指这个。

  5.崇尚“曲晦”乃全社会的变态

  一个国家封建历史漫长,必定拖住它向资本主义转型的后腿。比之于封建时期,资本主义当然是进步的。封建主义拖住向资本主义转型的后腿,也当然就是拖住一个国家进步的后腿。我们说中国历史悠久,其实也是在说中国的封建时期漫长。

  不论对于全人类,还是对于一个国家,几千年封建社会的发展成就,怎么也抵不上资本主义社会短短一两百年的发展成就。在政治、经济、科技方面都是这样,唯在文化方面有些例外。封建历史时期,农业社会之形态,文化不可能形成产业链条,不可能带来巨大商业利益,不可能出现文化产业帝国以及文化经营寡头式的人物,故比之于资本主义及之后的文化,封建主义时期的文化反而显得从容、纯粹,情怀含量多于功利元素,艺术水准高于技术水准。

  封建历史越久,封建体制对社会发展的控制力越强大。此种强大的控制力是一种强大的惰性力,不但企图拖住历史的发展,也必然异化了封建时期的文化。

  而被异化了的文化的特征之一,便是“不逾矩”,不逾封建主义之“矩”。但文化的本质是自由的。它是不甘于被限制的。在限制手段严厉乃至严酷的情况下,它便不得不以“曲晦”的面孔来证明自身非同一般的存在价值,这也是全人类封建时期的文化共性。

  翻开世界文化史一瞥,在每一个国家的封建时期,文化无不表现出以上两种特征——“不逾矩”与“曲晦”。越禁止文化“逾矩”,文化的某种面孔越“曲晦”。中国封建历史时期的文化面孔,这种“曲晦”的现象尤其明显。

  “曲晦”就是不直接表达。就是正话反说,反话正说。以此种方式间接表达,暗讽之意味遂属必然。“文字狱”就是专门“法办”此种文化现象及文人的,有些古代文人也正是因此而被砍头甚至株连九族的,其中不乏冤案。

  于是,在中国,关于诗、歌、文、戏之文化的要义,有一条便是“曲晦”之经验。仿佛不“曲晦”即不深刻,就是不文化。唯“曲晦”,才有深刻可言,才算得上文化。

  《狂人日记》是“曲晦”的,所以被认为深刻、文化。《阿Q正传》中关于阿Q之精神胜利法的描写,讽锋也是“曲晦”的,当然也是深刻的,文化的。

  确实深刻,确实文化。

  但是若在人类已迈入21世纪的当下,一国的文化理念一如既往地崇尚“曲晦”,则其文化现象便很耐人寻味了。

  而中国目前依然是这样。

  在大学里,在中文课堂上,文学之作品的“曲晦”片段,几乎无一例外地成为重点分析和欣赏的内容。若教师忽视了,简直会被怀疑为人师的资格。若学子不能共鸣之,又简直证明朽木不可雕也。

  “曲晦”差不多又可言为“曲笔”。倘“曲笔”甚“曲”,表意绕来绕去,于是令人寻思来寻思去,颇费猜心方能明白,或终究还是没明白,甚或蛮扭。

  《春秋》、《史记》皆不乏“曲笔”。但古人修史,不计正野,皇家的鹰犬都在盯视,腐败无能岂敢直截了当地记载和评论?故“曲笔”是策略,完全应该理解。

  可以直截了当地表达,却偏要“曲晦”,这属文风的个性化,也可以叫追求。

  不能够直截了当地表达,但也还是要表达,不表达如鲠在喉,块垒堵胸,那么只有“曲晦”,是谓无奈。

  今日之中国,对某些人、事、现象,其实是可以直截了当旗帜鲜明地表明立场的。全部是奢望,“某些”却已是权利,起码是网上权利。

  我虽从不上网,却也每能间接地感受到网上言论的品质和成色。据我所知,网上“曲晦”渐多。先是,“曲晦”乍现,博得一片喝彩,于是“顶”者众,传播迅而广。“曲晦”大受追捧,于是又引发效尤,催生一茬茬的“曲晦”高手,蔚然成风。不计值得“曲晦”或并不值得,都来热衷于那“曲晦”的高妙。一味热衷,自然便由“曲晦”而延伸出幽默。幽默倘不泛滥,且“黑”,乃是我所欣赏,并起敬意的。但一般的幽默,其实往往流于俏皮。语言的俏皮,也是足以享受的。如四川连降暴雨,成都处处积水,有微博曰:“白娘子,许仙真的不在成都啊!”——便俏皮得很,令人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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