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宝珍赶到井亭医院,向乔院长磕头谢恩,还献上一面锦旗,至于另一个恩人,她的感谢稍显保守,只给那病人送去了两只苹果。之后她的角色迅速转换,从一个报恩者变成一个复仇者,直奔9号病房,对着祖父大哭了一场。粟宝珍直言抗议公公的寿命,说你这样一个老疯子,对国家做不了贡献,对子孙没有什么恩惠,有什么必要这么长寿?这样活着拖累儿孙,小辈迟早要走到你前面去,你于心何忍呢?祖父听懂她的意思,明确表示道,我不寻死!以前我想死,你们为什么不让我死?现在我丢了魂,不可以死了,你们又要我死,没有魂怎么能死?我坚决不死,就算你们都死了,我也不死!
保润的父亲从医院回家了。他像一个疲惫的伤兵从战场归来,胳膊打了绷带,腿上还有石膏,柱了个铁架子坐在门口,不知是晒太阳,还是在想心事。他的相貌大变,两只眼珠子不知怎么鼓突出来,像金鱼的眼睛,注视任何目标,目光都显得有点狰狞,又有点悲伤。邻居们与他寒暄,谈及这大半年来在井亭医院的感受,保润的父亲自嘲道,白忙一场!我爹的魂没找回来,我自己的魂,差点也丢那儿了!邻居又打听祖父的境况,保润的父亲说,我爹好得很,身体比我还硬朗,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只好让保润去照顾他了。邻居们这才想起来,好久没见过保润了。
监护祖父的接力棒,悄悄地传到了保润手里。
他们是一家人。祖父的事情儿子管,儿子力不从心了,孙子必须站出来。一家人的事,保润终究脱不了干系。
第8章 四月
保润青春期的大好时光,都挥霍在井亭医院了。
因为发育偏早,他的身高几年前已经提前封顶,浑身的肌肉横向发展,腿粗,背厚,衣服裤子勉强地包裹着身体,布料看上去随时都要绽裂。他唇边的一圈胡须越来越浓,不舍得修剪,胡须便像一丛黑草覆盖着上唇,别人觉得邋遢,他自己觉得好看。更早以前,他的面颊上曾经长满了青春痘,用手挤惯了,落下很多暗红色的疤痕,一看就让人联想到荷尔蒙分泌过盛的问题。
他的五官其实像母亲,粗略一看,还有几分清秀之气,他的特别的眼神,则难以找到遗传的出处。由于长期监视祖父,他的目光很像两支探照灯,视野开阔,光源很亮,是一束冷光。他打量任何人,都是咄咄逼人的,其眼神富含威吓的意味,老实一点,给我老实一点!那样的目光落在男孩身上,对方大多会有被挑衅的感觉,遇到脾气火暴的,免不了要指着保润的鼻子叫板,你瞪我干什么?我还看你不顺眼呢,走,去那边单挑。保润不知道他的目光容易冒犯别人,总是一头雾水,他不是那种喜欢动手的男孩,努力地与对方讲道理,说,我瞪你了?你有什么证据?我又不认识你,你又不是女孩子,我瞪着你干什么?
女孩子对保润的目光其实更加敏感。街上很多女孩子在私底下讨论保润为何如此不受欢迎,都归咎于他的那双眼睛。保润的目光怀疑一切,否定一切,而且还混淆一切。谁被保润盯一眼,你会觉得自己今天的打扮错了,走路的姿势错了,轻佻是错的,端庄也是错的,所有漂亮的女孩,相貌平平的女孩,包括丑陋的女孩,他们在保润的视线之下打成了平手,因为都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女孩子们对保润的目光作了个性化的描述,有人说像特务间谍,有人说像法官,有人说像变态流氓,有人说像一头狼,其中王德基的女儿秋红的描绘最为独特,她把保润的目光形容为一卷绳子。
他总是盯着我看!我才不要他看我,他一看我,我就头皮发麻,撒腿就跑。秋红说,他在我身后走路我也怕,就怕唰地一声,一卷绳子朝我飞过来!你们知道吗,他会捆人,我怕他用绳子把我捆起来,对我动手动脚啊!
女孩子们都不以为然,认为秋红的自我感觉好得离谱了,保润再怎么讨厌,也不至于用绳子捆人,即使捆人,也不至于捆她这个小黄脸婆。秋红赌咒发誓说,我骗你们是小狗,他捆人上瘾了,你们知道他是怎么伺候他爷爷的吗?用绳子捆,五花大绑啊!不信你们去问柳生他妈,我昨天去肉铺买肉,亲耳听她说的。
秋红没有撒谎。保润与绳子的亲密关系,最初是邵兰英向街坊邻居披露的。那年春天邵兰英家也遭遇了不幸,桃花一开,她女儿柳娟的相思病应时发作,免不了要和井亭医院打交道,除了保润家,就数柳生一家熟悉井亭医院了,所以,来自邵兰英的消息具有不可怀疑的权威性。
邵兰英是在医院的花园里遇见保润和祖父的。祖父绕着一个花坛散步,保润坐在长椅上吃馒头,手上有一根绳子一颤一颤的,那绳子引起了邵兰英的注意,它大约有七八米长,时而松弛,时而紧绷,最初她以为保润在遛狗,顺着绳子望过去,没看见狗的影子,原来遛的是人,绳子的尽头,拴着可怜的祖父。
祖父一定认出邵兰英是熟人,只是不记得她的名字,他披着一件蓝色中山装,迎着早晨的阳光对她热情地微笑,李阿姨,你怎么在这儿?你们家是谁丢魂了?邵兰英说,我不姓李,我是邵阿姨,我们家没人丢魂,是我女儿神经衰弱睡不好觉,小毛病,来配安眠药的。祖父识破了邵兰英的谎话,说,配安眠药去联合诊所就行了,还用跑这儿来?丢魂也不丢脸的,现在这世道,很多人都丢了魂,丢了魂就是不容易找啊。邵兰英赶紧打岔说,爷爷你让绳子拴着腰,不难受吗?怎么不让保润松开啊?祖父说,他不让松的,不绑就不能出来,出来了就得绑着,这是纪律。邵兰英唉哟一声,说,爷爷你可怜死了,这把年纪,还要遵守这样的纪律。平日里邵兰英一家与保润家井水不犯河水,从未有过什么交道,现在井亭医院牵线搭桥,两户不幸的人家走到一起来了,多少也算缘分。她从挎包里拿出一只香蕉,走到那个花坛边说,爷爷,给你一只香蕉吃。祖父嘴里道着谢,眼睛直直地瞪着香蕉,手却迟迟伸不出来。邵兰英诧异,凑过去察看,结果吓了一跳,祖父的蓝色中山装里面,是密密匝匝的考究的绳结,他的身体被绑得如此严实,哪儿还能伸手接香蕉呢?邵兰英看得心颤,忍不住以长辈的身份教训起保润来,保润,你爷爷以前多疼你,怎么能这样绑他?怎么能这样牵他?快把绳子松开,你爷爷是病人,不是犯人,不是一条狗啊。
据邵兰英的描述,保润当时坐在长椅上吃馒头,表情懒洋洋的。保润眯着眼睛打量邵兰英,顺手拽了一下绳子,犯人不挖树他挖树,狗不挖树他挖树,你知道不知道?保润对邵兰英说,你知道不知道?我松开了他就挖,挖一棵树一百块,你来赔啊?
从春天到春天,某些气候宜人的早晨,你很容易在井亭医院遇见保润和他的祖父。公平地说,他们是在散步,绳子是必需的,被缚者的散步,通常也称之为散步。
散步有益于改善祖父的精神循环系统,这是医生的说法。祖父诡谲的病情难倒了所有的医生,除了散步,他们似乎也开不出什么更好的医嘱。井亭医院占地大约九千平方米,作为祖孙俩可以自由行走的世界,不大,但也不算太小了。春天的祖父是危险的,保润小心地牵着他,像牵着一匹沉睡的野马。这个季节有着美好湿润的外表,四周鸟语花香,雪松、刺槐、古柏以及所有的果树都在疯狂生长,树上的晨露一旦滴在祖父的头上,保润就要小心了。春天的祖父擅长穿越时空,一抬眼,他便能在树木间看见祖先们的幽灵,看见它们可怜兮兮地攀爬在树干上,垂吊在树枝上,衣衫褴褛,无家可归,所以,祖父在树下呜呜地哭泣,一边哭一边忏悔,都是我不好,对不住祖宗!连一只手电筒都保不住,害得你们没地方去呀!为此,保润从来不允许祖父在任何树下长时间地停留。但是,春天就是险象环生的季节,保润能够阻隔春天的树,却不能阻止春天的风,清新和煦的东南风一旦吹到祖父的脸上,保润又要小心了,这种风不仅带来远方海洋的潮气,风中也穿梭着另外一些祖先慈爱的幽魂,快,快一点吧,别在这里受苦了,快找到你的魂,回到我们的身边来吧。祖父破译了春风的信息,大多是女性祖先絮絮叨叨的召唤,充满了谅解与宽容。所以,祖父在春风中呜呜地哭泣,他对慈爱的女祖先倾诉自己的困境,同时抱怨孙儿的不孝,他说,保润不让我挖,不让我挖啊!你们的尸骨挖不出来,我的魂找不回来,怎么能回到你们身边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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