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记_苏童【完结】(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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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你喜欢的妹妹,我知道的。柳生朝他挤了下眼睛,歪歪脑袋说,跟我走,去了你就看见她了。

  谁?我喜欢谁了?

  柳生说,你少给我装蒜,我的消息很灵通,看上老花匠的孙女了吧?人家在喂兔子,你盯着她问,去不去看电影?有没有这事情?你承认不承认?

  保润躲闪的眼神,多少泄露了一部分事情的真相。他鄙夷地笑了几声,很快坚持不住了,问柳生,是谁告诉你的?

  别管谁告诉我的,你承认不承认?

  保润承认了,只承认一半。女孩子就喜欢自作多情,她真以为自己是仙女了?谁钓她?保润说,我多了一张电影票,浪费了可惜,正好遇见她,随便问她一句的。

  多一张票?为什么不送给我?柳生发出嗤地一笑,忽然拍了拍保润的肩膀,少来那一套,我们是兄弟,开门见山好,我问你,你还想不想钓她了?

  保润先是摇头,看见柳生发亮的眼睛,很快又修改自己的态度,吞吞吐吐地说,无所谓。我不知道。

  保润掩饰自己的技巧如此拙劣,这给了柳生很大的信心。柳生含笑盯着保润,一只轻薄的手突然发起袭击,掏向保润的裤裆,他一掏,保润一闪,两个人的隔阂似乎一下子消除了。柳生又抓住保润的耳朵,亲昵地拧了一下,跟我走,我就替你安排。柳生说,你们一起去看电影,我来安排。

  保润不习惯柳生的亲昵,他推挡着柳生的手,眼睛里仍然充满疑问,你们什么关系?她凭什么听你的安排?

  什么关系?我是老大。是她老大。柳生这次捉住了保润的肩膀,推着他往前走,嘴里赌咒发誓道,我要骗你以后就不在街上混了,我是不是她老大,她听不听我的,去了你就知道了。

  保润半信半疑,脚步却有点软弱,背叛了头脑,他跟着柳生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一个至关重要的疑点,慢!是你自己想钓她吧?你钓过她吗?钓上了吗?

  我对她没兴趣,我不钓她。柳生说,你别想歪了,她想赚钱,她帮着伺候我姐姐,我已经给她不少钱了。看保润一脸惘然,又说,女孩子么,你不懂的,不花钱不投资,怎么当她老大?

  保润不懂柳生的经验之谈,只是隐隐觉得,他被柳生抛出的最后一个诱饵俘虏了,他像一条饥饿的鱼,别无选择。外面阳光灿烂,春风软绵绵的,白玉兰在路边盛开,保润从不看花,但现在修长紧致的玉兰花苞引起了他的注意,如果需要开口赞美她,是不是应该有点文采?是不是可以赞美她的面孔像一朵玉兰花?一只褐色镶金边的蝴蝶飞离玉兰树,掠过他的头顶。保润对蝴蝶从未有过兴趣,但现在他发现了蝴蝶的美丽,那只蝴蝶让他想起了她的脖子,春天以来,有一只紫色的塑料蝴蝶挂件,一直在她雪白的脖颈上翩翩起舞。他像一条咬住诱饵的鱼,被柳生的鱼竿拉出了水面,胸口有点窒息,头脑有点乱。他的绳子被柳生拿过去了,那堆绿白相间的绳子正在柳生的胳膊上晃荡,一圈白色的诱惑,套着一圈绿色的邪恶,一圈绿色的邪恶,套着一圈白色的虚无。四月就是四月,这个季节充满了圈套,所有圈套都是以欲望编织而成的。仙女。仙女。一切都是怎么开始的?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她的?他的身体隐约知情,而头脑一片茫然。反正都是这个春天的事,这个春天,这个奇怪的春天,不同凡响。

  在女病区楼外的草地上,有一只漆成蓝色的铁丝兔笼。笼子里有两只兔子,一白一灰,像两个小巧精致的雕塑,静静地站在一堆菜叶里,兔笼上盖了一只破草帽,明显是为了给兔子遮阳。柳生没有骗他,那是仙女的兔笼。保润再也清楚不过,你有缘看见仙女的兔笼,便能看见仙女的身影了。

  柳生说,你等一下,她马上就会下来了。

  保润蹲下来,用食指探进笼子,两只兔子先后过来闻了闻他的食指,气味不好闻,继续去啃菜叶了。一个尖厉的声音从楼梯那里传过来,谁的贱手?别碰我的兔子!保润赶紧缩回手,看见仙女风一样地冲出了大楼的门洞,脖子上的紫色蝴蝶挂件左右摇晃,那对幸运的蝴蝶,似乎要飞起来了。保润闪到一边,给仙女让出一条路,以为她会继续教训自己,但她提起兔笼,径直朝柳生走过去了。老大,我给你姐姐唱了五支摇篮曲,把她唱睡着了。仙女朝柳生莞尔一笑,一只手在他的夹克口袋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今天该结账了吧,老大?我很需要money啊!

  第10章 花匠的孙女

  老花匠是井亭医院绿化事业的功臣。他来自一个偏僻的山区,耳朵不灵,说话口音很怪,说快了有点像外语,别人不容易懂。他知趣,轻易不和陌生人谈话,基本的应酬都用笑脸替代。不过,医院里的花草树木习惯了他的语言,愿意听他的指挥,长得都是国色天香。这么多年来,井亭医院的环境经过了多次整改,任何领导都不忍心去整改老花匠的宿舍,所以,老花匠一家始终安居在医院围墙下的铁皮屋里。由于地点和外形问题,那屋子常常被散步的人们误以为是公共厕所,四周围的卫生状况可想而知。老花匠请求医院的宣传干事在墙上刷一行标语,此处严禁大小便。那个宣传干事文化素养不错,觉得那种标语刷在住所墙上太不文明了,他拿着排笔改换思路,即兴创作了更完美的标语:育苗重地,闲人免入。

  老花匠的家庭半途拼凑而来。他的生殖系统似乎有点问题,听说小时候在乡下被野狗咬了睾丸,打了半辈子光棍,后来娶了个寡妇,也是不会生养的,所以互不嫌弃。没有生育能力,不代表没有爱心,有一年夫妇俩回了一趟乡下老家,带回来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说是他们的孙女儿。没有子女,哪来的孙女儿呢?大家不便点破这遗传谱系里明显的漏洞,就问小女孩叫什么名字,老花匠一时哑然,随口说,乡下小孩没有那么讲究,就叫个小丫头。那小女孩闻声竟然打了老花匠一巴掌,你才叫小丫头!她向老花匠发泄了不满,随后用一种炫耀的声音自报家门,我叫仙女,我的名字叫仙女!

  她说她是仙女。

  大家后来就叫她仙女了。

  她在老花匠夫妇的膝下长大,也可以算是育苗基地里的一棵幼树,只不过树木花草都有朋友,她没有。在井亭医院这么特殊的环境里,小孩子是短缺的,陪伴她的,往往是她自己的影子。她贪玩,清楚地记得乡间孩子常做的游戏。她在地上画好一所宽绰的房子,蹲在旁边,眼巴巴地盯着过路的人们,邀请他们陪她跳房子。以她的年龄,自然无力鉴别大人们的精神状况,也因为她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不免会有个别散步的病人,被她拽去做了玩伴。

  大多数人喜欢孩子,包括疯子。有的病人看见仙女就掏口袋,给她吃水果糖,若是没有糖果,就给她一颗药丸作为见面礼。那药丸大多是镇静剂,外观漂亮,不是粉红色的,便是天蓝色的,外面包裹着一层糖衣。仙女把药丸含在嘴里,等到舔光了甜味,苦味出来了,她会熟练地把药丸吐在地上,从无大碍。有一次,仙女不小心把药丸吞下了肚子,玩着玩着,药性发作,丢下伙伴,兀自睡过去了,她在地上的一个格子里酣睡,像一条累坏的小狗。奶奶在铁皮屋里半天没听见孙女的声音,出去察看,正好看见一个戴眼镜的病人,粗看文质彬彬,细看是呲牙而笑的,他单腿蹦跳,一次次地跳过仙女的身体,嘴里发出亢奋的欢呼声。奶奶吓出了一身冷汗,拿了根竹竿一路打过去,打跑了那个病人,把仙女抱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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