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咎由自取,香客们与郑老板共享香火堂的时间并不长,仅仅是两三天过后,他们便失去了向崇光寺菩萨祈福的权利。郑老板前脚出来,他的司机便向守门的护工使个眼色,护工立刻锁上了水塔的防盗门。香客们围着护工吵起来,等会儿啊等会儿,你们现在就锁门,让我们怎么敬菩萨?护工说,我没空等你们,我是为郑老板服务的,不是为你们服务的。香客们说,谁敢让你为我们服务?你留个门给我们,我们负责打扫卫生,保证香火堂明天干干净净的,让你们老板来烧头香。那个护工寡不敌众,被香客们逼在台阶上,拼命护着兜里的钥匙,你们别来难为我,小心我把你们举起来,要扔多远扔多远,有事去找李司机!香客们又去追着奔驰汽车跑,有人勇敢地扑到车头上去敲车窗,抗议郑老板做事情太小气,让我们穷人进去供个香,你有什么损失?你那么大的老板,还怕几个穷人的香火把你烧破产吗?郑老板自然拒绝回应,司机怕事情闹大,代表老板向公众表了个态,郑老板不管钥匙,我也不管,钥匙归白小姐管,你们能不能进水塔烧香,去跟白小姐商量,这些杂事,白小姐说了算。
这样,一群人在井亭医院门口拦住了白小姐的橘红色小轿车。有个姚大姐是医院的后勤人员,为儿子的高考来烧香,她自恃有身份,有口才,代表众人与白小姐交涉。白小姐却不愿正眼打量一下姚大姐,她坐在车里,一味地埋头玩着手机,这种傲慢和蔑视的态度很快激怒了姚大姐,姚大姐放弃了交涉,突然对白小姐发难了,你算什么公关小姐?挂羊头卖狗肉而已,你以为没人知道你的底细?从小就不正派,长大还靠男人吃饭,你算个什么大人物?还以为自己是巩俐了?以为自己是撒切尔夫人了?
据说白小姐摇下了车窗,她没有与姚大姐吵架,只是噗地一声,把嘴里的口香糖吐到姚大姐脸上去了。橘红色轿车绝尘而去,姚大姐追上去对车屁股啐了一口,算是泄愤。大家都不了解白小姐的过往,只是觉得这公关小姐冷漠透顶,一颗心好像一块石头。好多不公平的事情,似乎都有公平的逻辑。多数香客们在心里默认,崇光寺的金菩萨确系郑老板的财产,菩萨有义务保佑郑老板,没有义务来保佑他们这些穷人。但有个病人家属吴老师,认真研究过佛学,笃信菩萨的胸怀,他很乐观地鼓励大家,你们不要唉声叹气的,菩萨要是只保佑富人,那还叫什么普度众生?距离不是问题,水塔进不去,我们就在外面进香么,只要心诚,菩萨一定会看见你的香火。
众人受到吴老师的鼓舞,一窝蜂地回到水塔,围绕着水塔的塔身,供上了各自带来的香火。毕竟是在露天,塔边风大,地上潮湿,什么品牌的香火都难以点燃。有人一边给菩萨隔墙上香,嘴里嘀嘀咕咕地埋怨,有人脾气火暴,为了发泄心中的不满,故意把蜡烛沿着水塔台阶,一路铺到防盗门前,扬言道我就偏在门口烧,堵着门烧,反正门外不是他们的产权。还有一些人赌气,干脆放弃了这么低贱的香火,他们离开水塔,恨恨地眺望一号楼,心里燃烧着整个阶级的怒火,咬牙切齿地发出了誓言,这个暴发户算什么善男信女?仗势欺人啊!他不把穷人当人,迟早让他尝尝穷人的厉害!
一股仇恨的暗流在井亭医院涌动。仇恨自然地发酵,首先发酵成流言蜚语。关于郑老板的病情,医院内开始流行一种新的说法,说郑老板不仅是一个精神病患者,还是一名艾滋病人。人们大多相信无风不起浪的谚语,郑老板放荡糜烂的私生活,谁都有所耳闻,联想起他平素森严古怪的装束,人们都忍不住惊呼,怪不得,怪不得啊!那艾滋病不是要传染的吗?他什么福都享受过了,死了也不冤,我们要是被传染了,岂不是给他做陪葬?有人跑到乔院长的办公室去闹事,要求院方驱逐郑老板。乔院长迫于各方压力,不得不公开郑老板的血检报告,指着各个检测结果告诉他们,郑老板只是得过淋病,淋病也早治好了,他的HIV检测,一直是阴性。但是群众是不管HIV的,一份血检报告平息不了这场风波,一场旨在驱逐郑老板的民间运动在井亭医院悄悄地展开了,妖魔鬼怪不知怎么也加入了这支队伍,大肆地兴风作浪,很快,大家听说郑老板的病房闹鬼了。
大批绳子的幽灵在井亭医院里游荡。它们来历不明,去处却固定,所有绳子奔向一号楼郑老板的病房。白色的尼龙绳子来了。绿色的尼龙绳子来了。麻绳来了。草绳来了。钢丝绳也来了。绳子躺在郑老板烧香的必经之路上,绳子耷拉在郑老板奔驰轿车的顶上,绳子游荡到郑老板的阳台上,堆在铁艺桌子上,盘踞在仙人掌花盆里。有一根绳子系在郑老板病房的门把手上,打了一个活结,拖着一条标语:艾滋病滚出井亭医院。还有一条银色的金属绳子,后来被证明是终结一切的魔绳,充满正义的魔力,它像蛇一样从郑老板病房的门缝底下钻进去,钻到沙发下面,精确地套住了郑老板的牛皮拖鞋。郑老板在沙发上看电视,要上厕所了,脚往沙发下一探,探到的是那根冰冷的金属绳,他当场喊起了救命,喊了几声便休克了。
乔院长接到白小姐的电话,连奔带跑地赶到郑老板身边,发现年轻的千万富翁已经处于昏迷状态,像个孩子躺在护工的怀里。他穿着黑丝绒的睡衣睡裤,脖子上戴着三条金项链,手指上有一枚闪闪发亮的钻戒,那钻石起码三克拉。郑老板的睡裤扣子敞开着,人虽然昏死过去,下身状态特殊,睡裤被顶出一个小山包,乔院长当场指着郑老板的裆部,质问护工,他在干什么?你们干什么了?护工茫然地瞪着乔院长,今天没小姐来,老板什么也没干,就是在看碟片。乔院长回头朝电视屏幕一看,影碟机还在播映状态,一个金发碧眼的裸女叉开双腿,依然尽职地做着自渎的动作。乔院长愤然关掉了电视,一气之下,数落起昏迷的病人来,别怪人家说你是艾滋病,见过堕落的人,没见过你这样堕落的人,有钱有什么用?有那么多钱,就为自己买一具行尸走肉吗?
虽然狠狠地踩碎了那张黄色碟片,但乔院长心里清楚郑老板的病情,无关色情的事,是绳子惹了祸。乔院长无法惩治绳子,便亲自在一号楼贴出了告示:此区域严禁携带绳子。要追查绳子闹鬼的元凶,线索太多,难度太大。乔院长深知井亭医院民怨鼎沸,郑老板成了人民公敌,他无力保护,只好寄希望于保安和门卫的责任心,要求他们随时随地注意绳子的动向,见到一根没收一根。但是,所有严密的补救措施都做晚了,郑姐前来兴师问罪,情绪过于激动,竟然挥起宝剑,狠狠地刺了乔院长一剑。
柳生后来看见了乔院长右肩上那块圆形的淤青,乔院长自嘲说,这是他收治郑老板获得的最好的礼物。柳生当场为他的缺席道了歉,说,要是我不去黄山就好了,要是我在,肯定为你挡掉那一剑。
那天柳生在食堂门口卸菜,听食堂的人说郑老板的二号病房已经人去屋空。特级病房的清洁工捡了大便宜,病房里有很多遗弃的物品,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好东西,当然,有的东西用途特别,比如一箱未开封的名牌避孕套,五颜六色的,还带水果味。女清洁工不舍得扔,又不好意思拿,都送给了男护工。男护工们大概都不用避孕套,转手扔给一个绰号小瓶子的少年病人,小瓶子,给你好多气球,去吹吧,吹了挂到树上去。这样,避孕套便改变用途,变成无数长溜溜的彩色气球,挂在含苞待放的梅花树枝上了。食堂里的人指给柳生看那些气球,看见没有?都是小瓶子用套套吹的,还是小瓶子对郑老板最热情,这是欢送郑老板出院的气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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