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历史在民间_梁晓声【完结】(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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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港客照我看也分三六九等。

  一等的正派地办事业和正派地经商。

  二等的就难免投机牟利。

  三等者流,行诈行骗,不择手段,要从内地揣两兜钱回去吃喝玩乐罢了。

  某一时期,内地上穿港服者,留港发者,港腔港调者,港模港样者,“贴”港客者,假充港客者,着实使我们的社会和生活热闹了一阵子。

  “贴”者为男性,不过令人讨厌;“贴”者为女性,那就简直愈发令人作呕了。男性“贴”者凭的是无耻和技巧,女性“贴”者凭的是无耻和色相。凡“贴”,技巧也罢,色相也罢,总都得无耻一点。恰如馒头也罢,叉烧也罢,总都少不了要用点“面引子”的。

  有一次我到北京饭店去访人,见一脂粉气十足的妖丽女郎,挽着一位矮而胖的五十余岁的丑陋港客,在前厅趋来复去。女郎本就比港客高半头,又足蹬一双特高的高跟鞋,犹如携着一个患肥胖症的孩子,实在令人“惨不忍睹”。那女郎还傲气凌人,脖子伸得像长颈鹿,“富强粉”面具以下就暴露出一段鹅黄色来。仿佛被她挽着的是拿破仑。真让你觉得内地人的脸被这等男女“贴”者们丢尽了。

  还有一次,我在一家饭店与我一位中学语文老师的女儿吃饭,邻桌有二港仔,与几个内地“摩登”女郎举杯调笑,做派放肆。

  其中一个港仔,吐着烟圈,悠悠地说:“我每分钟就要吸掉一角七分钱啦!”炫耀其有几个臭钱。

  那几个女“贴”者便口中啧啧有声,表示无限崇拜,一个个眼角荡出风骚来。

  另一个港仔,不时地朝我们的桌上睃视。终于凑过来,没事找事地与我对火。然后盯着我的女伴,搭讪道:“小姐,可以敬您一杯酒吗?”

  她红了脸,正色道:“为什么?”

  “因为您实实在在是太美丽了呀!我来到北京许多天啦,没见过您这么美丽的姑娘呀!”那种港腔港调,那种涎皮赖脸的样子,使我欲将菜盘子扣他脸上。

  我冷冷地说:“谢谢你的奉承,她是我妻子。”对方一怔,旋即说:“真羡慕死你了,有这么美丽的一位妻子哟,一看就知道她是位电影演员啦!”

  我的女伴的脸,早已羞红得胜似桃花。她的确是位美丽的姑娘,那几个女“贴”者与之相比愈显得俗不可耐。“你的眼力不错。”我冷冷地说,决定今天扫扫这两个港仔的兴。

  “咱们交个朋友好不好呢,我们是……”他摸出一张名片放在桌上,一股芬芳沁入我的鼻孔。

  名片我也有。二百张。印制精美。我们编辑部为了工作需要,给每个同志印的,也是喷香的。

  我用手指轻轻一弹,将那张名片弹到地上,说:“你们可不配与我交朋友。”

  他打量了我一番,见我一身衣服旧而且土,问:“您是什么人物哇?”口气中含着蔑视。

  我从书包里翻出自己的作协会员证,放在桌上,说:“我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虽然是小人物,可这家餐厅的服务员中,就必定有知道我的姓名的。”

  一位服务员小伙子来撤菜盘,我问:“看过电视剧《今夜有暴风雪》么?”

  那几天正连续播放。

  回答看过。

  我说:“我就是原作者。”

  小伙子笑了,说:“能认识你太高兴了,我也喜欢文学,就是写不好,以后可以去打扰你吗?”

  我说:“当然可以。”就从记事本上扯下一页,写了我的住址给他。

  那港仔讷讷地不知再啰唆什么话好,识趣地退回到他们的桌旁去了。

  那一伙俗男荡女停止了调笑,用各种目光注视着我们。我的女伴低声说:“咱们走吧。”

  我说:“不。饭还没吃完呢!你听着,我出一上联,看你能不能对——男‘贴’者,女‘贴’者,男女‘贴’者‘贴’男女。”

  她毫无准备,低下头去。

  我又说:“听下联——红苍蝇,绿苍蝇,红绿苍蝇找苍蝇!”说罢,站了起来。

  她也立刻站起。

  我低声说:“挽着我的手臂,咱们走。”

  她便顺从地挽着我的手臂,与我一块儿走了出去。走到马路上,走了许久,我一句话未说。

  她欲抽回手臂,然而我紧紧握着她的手。

  她不安地问:“你怎么了?”

  我这才说:“听着,你知我将你当妹妹一样看待,你就要调到广州去工作了,那里这类港客也许更多,那类女孩子们也许更多,如果你变得像她们一样分文不值,一样下贱,你从此就别再见我了。见了我,我也会不认识你!”她使劲握了一下我的手,低声说:“你看我是那种女孩子么?”

  我知她绝不会变成像她们那样,我完全相信这一点。我常想,中国人目前缺的到底是什么?难道就是金钱么?为什么近几年生活水平普遍提高了,中国人反而对金钱变得眼红到极点了呢?在十亿中国人之中,究竟是哪一部分中国人首先被金钱所打倒了?!社会,你来回答这个问题吧!

  有一次,我在北太平庄碰到这样一件事:一个外地的司机向人询问到东单如何行驶路近。那人伸手毫不羞耻地说:“给我两元钱告诉你,否则不告诉。”

  司机又去问一个小贩,小贩说:“先买我一条裤衩我再告诉你。”

  司机长叹,自言自语:“唉,这还是在首都啊……”那天我是推着自行车,带儿子到北太平庄商场去买东西。儿子要吃雪糕,尽数兜中零钱,买了四支。交存车费时,没了零钱,便用一元向那卖雪糕的老太婆兑换。

  她却问:“还买几支?”

  我说:“一支也不买了,骑车,还带孩子,拿不了啦。”

  她说:“没零钱。”将一元钱还我,不再理我。我说:“我可是刚刚从你这儿买了四支啊!”

  她只作没听见,看也不看我一眼。

  倒是看自行车那老人,怪通情达理,说:“算啦,走吧,走吧。”又摇首道,“这年头,人都变成‘钱串子’了……”所幸并非人人都变成了“钱串子”。否则,吾国吾民达到了小康生活水平,那社会光景也实实在在地并不美好。

  看来,生活水平的提高与民族素质的提高,并不见得就成正比。

  门户开放,各种各样的外国人来到中国。“贴”者们又大显身手,以更高的技巧去“贴”外国人。

  此乃“贴”风的第三层次。

  我看也就到此了。

  因为“火星人”三年五载内不会驾着飞碟什么的到中国来。据说“火星人”类似怪物——果而有的话,不论技巧多么高超的男女“贴”者,见之也必尖叫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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