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今天的少女之间,是否还存在着那么样一种不是姐妹胜似姐妹的友情,那真是一种醇香如亲情的友情呢。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少女之间的此种友情,验证了一条人性的逻辑——对于心灵而言,有空旷,就有本能的填补,无好坏之分。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中国,社会现象过于单调,因而世风相对较为淳朴。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中国少女,往她们空旷净静的心怀里填补的大抵是淳朴。
当然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也发生了冲击性极其猛烈的大事件,比如“反右”。但她们距这大事件甚远,不太能感受到它的猛烈性。只有父母受到危害的她们,才体会到祸殃自身的悲苦……
打扮一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少女是极其简单的——一尺红或绿的毛线头绳儿,一件布拉吉(连衣裙),一双黑布鞋,足够了。只要布拉吉和黑布鞋是洗过了才穿上的,即使旧,也还是能使她们变得清清爽爽,灵灵秀秀的。有双白袜子穿更好,没有,也好。总之,当年那一种简朴到极点的少女的美,真是美极了,美极了。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少女,与今天的少女们相比较最主要的差别是——那一种心灵的自在,那一种心理的自然,那一种心事的简单,以及那一种日常心情的澄明透澈。她们并不太受普遍之清贫的影响。好比农人漫不经心地撒在土质不良的土地上的种子,竟也一片片长出秧苗,但是株茎细瘦,大多数难结饱满的穗。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学毕业以后,她们就被视为名副其实的大姑娘了。在早婚的年代,女性的少女期是短暂的,短暂得几乎可以说稍纵即逝。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仍是早婚的年代。到了十八九岁,无论工作与否,如果自己不急于考虑婚事,父母们也会按捺不住地张罗着为她们东找婆家西找婆家。倘二十三岁以后还没嫁出去,那么就将被视为老姑娘了。而一个家庭若有一个老姑娘,那么父母愁死了,唯恐她被剩在家里。所以大姑娘也意味着一段短暂的年华。从结婚那天起就是小媳妇了。从大姑娘到小媳妇,短则三四年,长则五六载。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二十来岁的小媳妇,即使在城市也比比皆是。
所幸她们对工作并不怎么挑拣,一般是份工作便高高兴兴地去上班。工资是全国平等的。脑体之间基本无差别,机关与行业之间基本无差别,行业与行业之间基本无差别,男女之间基本无差别。在此种种基本无差别的前提之下,对工作条件、工作环境、工作性质不满意的她们,虽也羡慕这些方面比她们幸运的别人,但一般不至于羡慕到怨天尤人、自暴自弃的程度。
上班的她们,普遍还买不起自行车。如果单位远,她们每天需六点多钟就离家。从居民区走到有马路的地方,才能挤上公共汽车。为了不迟到,她们常将工作服穿回家,第二天穿着工作服离家。那样就省下在厂里换工作服的时间了。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青年女性因有工作而自豪,所以穿工作服走在路上觉得挺神气。如果那工作体面,那厂是大厂,有名,则她们穿着工作服走在路上,不仅觉得神气,简直还往往觉得美气。她们穿那样的工作服,能吸引较高的回头率。向她们投以热烈目光的,当然都是小伙子。
她们中当护士的,无论冬夏,常喜欢将雪白的护士帽戴在头上。医院是被刮目相看的行业,戴了雪白护士帽的她们,自然也被刮目相看。那时她们就尤其显出大姑娘的矜持来。
餐饮行业也戴白帽子,与护士在医院里戴的白帽子区别不大。故有在小饭馆工作的她们,也戴了白帽子招摇过市,内心里乐于被路人看成大医院的护士,所谓“过把瘾”(但不死)。
当年有小伙子冲着一顶白帽子而苦苦追求小饭馆服务员的事,成了相声、小品和小说、戏剧中的喜剧情节。
她们上班时,邻家没有长大的女儿的母亲一出门碰上了她们,投在她们身上的目光是很复杂、很微妙的。那一种目光告诉她们,母亲心里在想——盼到哪一天自己的女儿也开始上班挣钱呢?她们每月十八元、二十几元的工资,对一个平民之家的经济补充非同小可。那时她们嘴上礼貌地问着好,内心里体会到极大的优越感。
如果是星期六,她们也会在厂里换下工作服回家。倘还是夏季,她们往往穿一件布拉吉。因为她们自己最清楚,布拉吉尤能显示出她们成熟又苗条的大姑娘的美好身段。也因为她们明白,一旦做了小媳妇,再穿布拉吉的机会便少了。小媳妇们一般是不公开穿布拉吉的。
于是许多母亲的目光,都会追随她们的身影久望,互相询问她们是哪条街上、哪个院里、哪一户人家的大姑娘。如果她的容貌比较漂亮,那么她的家便出名了。
女人们每每会情不自禁地这么说:“瞧人家那大姑娘长得喜人劲儿的!”出落得标致的大姑娘,仿佛是她家的“名牌”,是父母共同拥有的“专利”。但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她们并不特别具有“商品”的属性。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国没有“大款”及“富豪”,故她们自己的头脑中,绝然不会产生通过“傍”或“嫁”而成贵妇的念头。她们的父母一般也不太会有指望经由她们的“流通”而改换门庭的不切实际的心思。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父母不像现在的某些父母那么开通,如果她给自己找的丈夫和她父亲的年龄差不多,不管是不是真爱,不管那男人是处长还是局长,家人都会觉得是奇耻大辱而闹得天翻地覆。
小时候我家前一条街上,有个标致的二十一岁的大姑娘,死活要嫁给一位死了老伴的五十二岁的商业局副局长,结果是她没死,她母亲死了。在一辆“上海”牌儿小汽车兴师动众地来娶她时,她母亲喝了药臭虫的“敌敌畏”。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父母,尤其工人家庭的父母,一般认为自己的女婿年轻、健康、英俊、人品好就是女儿的福,当然也是自己的福。健康和人品好是首先,其次是英俊不英俊。至于是工人还是小干部,那倒无所谓。当然,如果前四条达标,居然还是位小科长,父母也会替女儿高兴得心花怒放。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关于婚姻的某些新观念具有着强大的说教力,并且深受人们的普遍拥护。某些旧思维或被冲击垮了,或被人们觉悟到是一种丑陋,自觉地抛弃,甚至自觉地抵制。父母将女儿待价而沽或女儿将自己待价而沽,一个家庭的名声也许就完了。共和国的新工人阶层没有财富,家庭名声是他们唯一重要的“不动产”。几千年来的旧意识本非他们自愿的意识。所以他们的头脑虽简单,却很适合往里装新意识。头脑里装进了新意识的他们,是绝不容许自己的女儿拿家庭名声开玩笑的。
大姑娘们下班一回到家里,放下饭盒就帮母亲们做这做那。她们一般不会因自己也是挣工资的人了便在家里摆什么资格,要求什么特殊的待遇。她们明白,自己生活在家里的日子不会太久了。这使她们比从前更体恤永远操劳着的母亲们了。回想自己是小姑娘、是少女时,竟不怎么懂得体恤母亲替家庭分忧,她们每每心生愧疚。同时心生对她们的家的眷眷依恋,虽然它可能很清贫,很拥挤,很杂乱。那一种眷眷依恋又每使她们的心情特别惆怅。大姑娘们这时望着生出白发的母亲的目光,是非常之温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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