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三句两句也没法儿对他解释清楚。解释清楚了他也不见得立刻就能理解。不理解岂非还是等于没解释清楚?心里一急,就扑通给他跪下了。因为跪得并不那么情愿,而且还感到很屈辱,眼泪也就随之涌出来了。
我编了一套瞎话,眼泪汪汪地骗他。我说。目前城市里正在流行一种病,许多母亲们都传染上了这种病。一旦传染上了,就无药可治,命在旦夕。只有一种民间偏方可救她们的命。那偏方又是非鲤鱼汤服不可的。我说得神情哀婉,煞有介事。一时间连自己都快相信自己编的瞎话了。
“真的吗?……”
老头儿半信半疑。
我跪着不起。言之凿凿说是真的!说您老可千万发发慈悲,救救母亲们吧!
当年,尤其当时,连我自己也搞不明白,究竟为什么在那件事上我会专执一念,不达目的死不罢休。我暗想,为了体现我和子卿对我们的母亲的孝心,编瞎话骗骗那老头儿也不算多么可耻。
毕竟是农村人。毕竟是个毫无文化的老头儿。他毕竟孤陋寡闻。毕竟对城里之事毫无所知。毕竟的,也就好骗。
老头儿大动了恻隐之心。
他连忙往起扶我。并说:“孩子,快起快起,既是人命关天的事,我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我趁机将二十元钱塞入他手里……
老人带着我,绕村子去到江边,偷偷摸摸地推船入水……
接连打了几网,打上来的尽是水草。我唯恐他丧失信心,从旁不停地说着些鼓励的话。
终于有一网,打上了两条一尺多长的肥鱼。看样子每条都有二斤多。
我高兴地说:“这下就好了,这下就好了……”
他逮住一条鱼看了看,一声不吭地放在船里了。逮住另一条看了看,叹口气,沮丧之至地说:“都不是鲤子,都是鲫鱼……”
他说罢就想将两条鱼放回江里。我手疾眼快,急忙制止住了他。
我说:“鲫鱼就鲫鱼吧,总比空手而归强!”
他说:“那怎么行?偏方是万万不能凑和的!凑和就不顶事了。”
我说:“当然的,最好是鲤鱼。不过实在弄不到鲤鱼,据讲鲫鱼也是可以的。并不影响治好母亲们的病……”
在他的小泥草房里,他喝了两大口酒,对着两条鱼的鱼嘴,喷到了鱼腹中。说醉鱼即使离了水,也可以活很长时间。又将我的布袋浸湿,将鱼放入袋里……
回到家,我将鱼取出一条放入水盆里,它果然活转来了,栽栽歪歪地游。
母亲蹲在地上,守着盆,开心地观看着,感慨系之地自说自话:“多少年没见过活鱼了,今天又看到了,又看到了。看到了活鱼,就想到了我们那个小渔村。它既然还活着,就养着它吧。咱们可别忍心杀生啊!可怜的鱼,就为了我当娘的一句话,你怎么就被我儿子弄到我家来了呢……”
我唯恐另一条鱼会死,顾不上和母亲多说什么,一转身就离开家,又蹬上自行车去给子卿母亲送鱼。
我两天前去子卿家,替子卿给他母亲买的那些水果、罐头、点心之类,仍摆在原处,而且被重摆过了,摆的像某些人家过年过节上供似的,仿佛不见少。
我问:“大娘,您怎么不吃呀?”
子卿母亲说:“怎么没吃,吃来着。也不能一下子都吃光了啊,摆那儿好看!”
我说:“吃的东西,又不是摆设,摆那儿给谁看呀?”
子卿母亲说:“谁来了,谁就会看到呗。我儿子对我的一片孝心,那得让左邻右舍都知道。别人们知道了我心里高兴。我自己时常看着,想想我有这么一个孝心儿子,虽不在身边,心里边也美滋滋的……”
我说:“大娘,还是多吃吧!摆时间长了,会坏的。”
子卿母亲说:“好,我再吃,我再吃……”——拿起一块点心,从没吃过点心的小孩子那么稀罕地吃了起来……
我就趁机将子卿嘱咐我替他劝导他母亲的那些话学说了一遍……
子卿母亲一边嚼着点心,一边侧耳聆听。听着听着,流泪了……
子卿母亲流着泪说:“其实,我哪儿舍得吃,哪儿吃得下去呀!那都是用俺子卿汗珠子掉下摔八瓣挣的钱买的不是……”
我赶紧转移话题,将鱼给她看。并告诉她,子卿如何求我给她买一条活鲤鱼,我如何到处去买而到处也买不到,如何蹬着自行车离开城市,从一个渔村弄到了两条鲫鱼……
子卿母亲连忙找来只桶,盛了半桶水,叫我快将鱼放进去……
子卿母亲也和我母亲似的,蹲在地上,守着桶,开心地观看着,嘴里说着和我母亲说的差不多的话……
最后她说:“看它活着,不是比把它弄死,做着吃了更好吗?……”
我说:“是啊大娘,看它活着更好。我家那条,我娘也不许弄死。”
子卿母亲说:“人有人命,鱼有鱼命。世间万物,都是有个命好命歹的。人知道命不好的苦楚,就不能反过来不替落在自己手里的鱼的命想想……”
那天,我忽觉获得了一种意外的理解方面的收获——我和子卿这两个“脏街”上长大的孩子,是都有着同样慈悲为怀的母亲啊!
我们的母亲,是值得我和子卿特别孝心的啊!
那天,我内心里也对子卿充满了感激。觉得我对于我的母亲的孝心,是受他感染的。正如我当年由不用功学习到变得用功学习,也是受他感染的一样……
返程前一天,我又到子卿家。问子卿母亲是否有什么话需我转告他,或有什么东西需我带给他。
子卿母亲交我一个大包袱。说包袱里仅仅是一条棉裤,虽然仅仅是一条棉裤,却似乎比一床棉被还重。简直使我怀疑絮的不是棉花……
我说:“大娘,您给他做得也太厚了呀!”
子卿母亲说:“听讲你们那儿冬季里天寒地冻的,冷的邪虎嘛!”
我说:“那也不至于穿这么厚的棉裤哇!这要穿上,就像腰以下围着床被子了,没法儿干活了……”
子卿母亲说:“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活着,全指望他了啊。我是他娘呀,我不心疼他谁心疼他?好孩子,你千万别嫌麻烦,就给他带去吧!……”
那一天我又明白了——“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句话,包含了些什么我以前不曾思考的内容……
我回到连队,一见子卿,第一句话就是告诉他——我替他给他母亲买到了一条肥硕的活“鲤鱼”……
子卿微笑了。
而当我将那个大包袱交给他,他打开后,双手捧起棉裤时,忽然将脸埋在软软的棉裤上,无声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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