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时,我一直在非常虚心地洗耳恭听。但是却听得似明白不明白,甚至可以说听得越发地糊涂了。
子卿问:“懂不?”
我老老实实地承认:“不懂。”
“不懂?”——子卿抓住我手,将我扯至沙发前,样子很郑重似的问:“真不懂假不懂?”
我说是真不懂。不是假不懂。但也不是一点儿都没懂。是似懂非懂。懂得不那么彻底。
“坐下,”他说:“你坐下。这你不懂不行。似懂非懂也不行。必须彻底懂。不彻底懂,那就未免太幼稚了。你是作家。好作家起码应该是半个社会学家。你坐下,你坐下……”
我坐下了。像一个小学生似的仰脸望着他。我竟很羞惭起来。竟真的觉得自己很幼稚了。
子卿不坐。他吸着了一支烟,退后几步,靠着书橱,注视着我问:“道家的太极图,你肯定是见过的吧?”
我说那我见过的。由两条首尾相交的抽象的阳鱼和阴鱼构成一个实心的圆。白鱼代表阳,黑鱼代表阴。隐喻阳盛极而转化为阴,阴盛极而转化为阳。道家以此图阐述宇宙规律。也叫“阴阳图”。
子卿说:“我方才讲给你听的,其实就是现实生活中的‘道’。道家宣布,他们那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咱们先别讨论他们那个‘道’究竟意味着什么,你也先别问我他们那个‘一’、‘二’、‘三’指的是什么。我今天只给你讲讲,从现实生活中,我悟出的‘道’……”
我说:“你讲吧,我洗耳恭听。”
他说:“其实道理也很简单。打一个比方,现在你回答我——一是几?”
我说:“一就是一嘛!”
他说:“如果现在没有人相信一就是一了呢?你能不能换几种说法?”
我想了想,回答他:“那就说是0.5的2倍,2个二分之一。”
他鼓励道:“对!看来你还不太笨。一就是一,这无疑是真话。是最简明的真话。可如今在社会的许多方面,几乎一切方面,恰恰是最简明的真话,变成了没谁相信的话。那么,你再说一是一,你实际上得说几呢?”
我说:“0.5的2倍!”
他摇头:“这样说并不简明。简明的说法应该是说2。”
“2?”
“2!现在,进一步打个比方——你和我谈生意,我自然要问你有多少本钱。你有一百万,你怎么跟我说?”
“二百万!我有二百万!”
“正确!我呢,一听,不信。认为你在撒谎。骗人。看你的样子还老实,估计你也会撒一个弥天大谎。用‘合理的谎话限数’一分析,也就是把你的话打一个对折——二分之一真话,二分之一假话,那么用你说的二百万除以二,我得出了一个判断——其实你只有一百万本钱。这并不等于你在骗我。因为无论你对我怎么说,反正我都是不会信你的。都是要用‘合理的谎话限数’来分析你的话的。你说真话也白说。非坦白说,还会使我得出错误的判断。结果是你说了真话,反而会使我们俩都陷入假话的误区。比如你若照实说你有一百万,我当然还是不信,还是要用‘合理的谎话限数’分析你的话,估计你的话有一半儿水分。那么好,我就把你照实说的一百万除以2,结果得出的结论是你不过才有五十万。结果我们俩可能做成的一笔生意,反而因为我觉得你本钱少没做成。你说这怨谁呢?”
我说:“怨我。”
他说:“当然怨你。《卿斋》里有一则故事是《马俊漂海》记得不?”
我回忆了片刻,说记得的。书生马俊漂到了一个岛国。那里的人们以黑脸为美,以白净脸为丑。都觉得书生马俊丑极了,丑得像个怪物。他只好“入乡随俗”,从此也将自己的脸天天用炭涂黑……
子卿说:“如今咱们普遍的中国人,在语言和文字表述方面所面临的窘况,和马俊的窘况是一样的。真话已经死亡。绝对的真话反而只能导至绝对的假的结果。提倡、表扬、表彰、鼓励、甚至重金奖励,都没了意义。说者早已习惯了说假话,听者早已习惯了听假话。就像《红楼梦》里那句话——假作真时真亦假。习惯了的现象,也就没什么不便没什么可怕的了。但是,没有一个相对真的标准,人们也就很难进行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乃至社交方面的活动。怎么办呢?需要有一个基本公式。是我总结出来的。我叫它‘翟氏二倍法真话提取公式’。现在我再问你——你有二百万,你为了能使我相信你有二百万,你怎么对我说!”
我张口便不假思索地回答:“四百万!”
子卿说:“完全正确!”
他说罢抛给了我一支烟。
我笑了,觉得自己其实也未必那么笨。
“有的报纸说——北京人均收入每月五百元,你应该从中得出一个什么接近真实的数据?”
“二百五!”
“好!很好!”
我说:“你再试试我!”
于是他又说:“假设今年不是1994年,而是1990年,说咱们中国人在本世纪末达到小康,怎么理解?”
“十年乘二,起码二十年后!”
“某张报纸公布了十方面的统计数字,以说明国泰民康,生产蒸蒸日上,形势一派大好,你将怎么看?”
“每个数字都起码除以二!”
“还登载了十方面的统计数字,以说明人人心里都清楚,人人都忧患的一些事实并非杞人忧天,你又将怎么看?”
“每个数字都起码乘以二!”
“为什么都乘以二或除以二?”
“因为二这个乘数或除数,可以当成是假话的‘合理限数’,可以将真话从假话中提纯出来!”
“嗯,嗯,很好。你已经掌握了我说的‘道’,以后你这位作家,面对中国的种种现实,就不至于困惑,也不至于人云亦云,无形中做了假话的帮闲了!”
子卿点点头,表示满意。既包含着对我的领悟力的满意,也包含着对他自己的循循善诱的讲解力的满意。
而我,竟像一位考生,终于结束了面试答辩,从导师满意的表情中猜到自己一帆风顺,如释重负。
这时子卿母亲跟了过来,指着鱼缸又对我絮叨:“就说养的这些鱼吧,起初把我看着喜欢的呀!活到七十多岁,以前哪儿见到过这么好看的种种鱼哇!我最爱看的是‘红绿灯’了,晚上关了灯,鱼们身上发亮光,一片片的红亮光从水里游过去,一片片的绿亮光从水里游过来,像解放前看的西洋景似的。楼上楼下的老姊妹们,也都爱过来陪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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