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时被他辩糊涂了。但是想起了他老母亲希望我劝劝他的话,很有责任感地又说:“子卿啊,你母亲的话有一定道理。钱这东西,无所谓少,无所谓多。比起普遍的中国人,你已经可以算是能过上很体面的物质生活的了!差不多就满足吧。别整天东奔西蹿地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挣钱方面了!你母亲还能活几年啊?她渴望你有更多的时间陪陪她,这也属于老人对儿女的正常心理要求和情感要求嘛!守着你母亲过几年安稳日子吧!……”
他又要了两瓶啤酒。
“三年,”——他饮了一大口后,嘟哝地说:“三年之后,我一定听你的!这三年内不行。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挣钱的机会一次次摆在眼前,如果我自己没挣到手,我恨我自己恨得咬牙切齿!看着别人挣钱的方式不得法,不灵活,头脑转不过弯儿来,比如咱们吃饭这地方,我也忍不住要教导教导……”
我说:“子卿,不然你就投点儿资,也开个小饭馆,或办个小工厂,以后既能有固定的收入,又能有更多的时间关照你母亲,岂不更好?”
他将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大不以为然地说:“那样挣钱,太慢了,也太操心了。纯粹是笨人挣钱的方式!”
我不禁朝老板娘瞥了一眼。她倒丝毫没显出听了不高兴的样子,反而给我们又加了一盘糖拌西红柿。
待老板娘走开,我低声问:“子卿,难道你对钱,真有很大的需求吗?……”
他说:“是的!我有!……”
我看了他已醉了七八分。他的话几乎是恨恨地说出来的。我不明白他在恨谁?在生谁的气?生他老母亲的气?生我的气?或许他的老母亲和我,真有许多对他的不理解处吗?或许他生他自己的气?认为在这家小饭馆儿陪我吃着喝着向我论说着的时间内,又有某些能挣大钱的机会,正悄悄地令人终生遗憾地从他身边溜走?可这也不是我的错啊!不是他在陪我,明明已经是我在陪他了呀!不是我在浪费他的时间,明明已是他在浪费我的时间了呀!
我决定什么也不劝了,我决定什么也不说了。
这时他冲动地抓住我一只手,向我凑近脸,以苦口婆心的口吻说:“晓声,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时代早已变了!难道你从来也不曾因为它的变化而感到过恐惧?没有什么东西能医治你的恐惧,只有钱,只有钱啊!你们作家与社会之间的传统‘蜜月’关系已经一去不返地结束了!你们这批‘上帝的宠儿’再也没有什么荣誉的糖果可以享用了!你们甚至失去了给你们分发奖赏糖果的上帝,你们已经沦落成了商品时代都市文明中的‘拾垃圾者’,难道你打算隐居到乡村去吗?……”
我说:“不……”
声音轻得不能再轻。
“还是的!”——他用另一只手在我头上摩挲了一下,如同一个大人爱抚一个终于变得懂事了的孩子……
“那么听我的,不要再迷恋什么文学了,不要再当什么作家了!不要再靠卖文为生了!看看今天的苏联,不,这该怎么说呢?苏联他妈的已经不存在了!苏俄文学,苏俄绘画,苏俄电影——我,和你,我们当年曾多么敬仰和崇拜啊!可他们的作家们如今都在干什么?有点儿积蓄的隐居了,他们的社会不再需要他们了!没有积蓄的到处打工,有不少人变成了不得不伸手讨小费的人!还有的变成了‘国际倒爷’来到过中国,大包小包的,情形像我们当年探家一样!‘倒’回去的尽是我们国家假冒伪劣东西!你知道有一次我碰到了谁?《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导演!《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导演啊!六十多岁了!我不信是他,可别人向我介绍正是他!他叫什么名字我是记不起来了。但向我介绍他的人绝不会骗我!就是三天前和我们一起吃饭的那位文化局的副处长。还向我介绍了一位电影《莫斯科不相信眼泪》的编剧!那一天是我替文化局掏钱请的客,所以我成了真正的主人!他们听我说看过他们的电影,他们都哭了。他们对我毕恭毕敬的。你猜他们对我提出了什么样的恳求?他们恳求我为他们创造几次在中国挣钱的机会!哪怕教中国孩子学俄语他们都乐意。我没法儿答应他们的恳求。我没这义务。但我也着实从内心里可怜他们,临分手给了他们一人一千元钱,他们感激得没法形容。晓声,我可不希望有一天你也落到他们那种地步!自从见到了你,三天来我总在替你前思后想!对你,我觉得我有义务!有责任!不管你自己怎么想,反正我觉得我有!听着,你是另一个我!起码是另一半儿我!这么多年来我也常常回忆起你,我是为了劝你才浪费今天的时间的。可你还反过来劝我!你不是以其昏昏使人昏昏吗?如果我今天不能劝你改行,我今天的时间可是白耽误了!……”
我眼中不禁一阵热,虔泪顿涌。
对于我自己的今后,我并非丝毫没想过。我不是一个对时代的演变视而不见,麻木不仁的人。我不是一个天生的乐观主义者。恰恰相反,仿佛有某种与生俱来的忧郁情怀几乎始终追罩着我。即使在我觉得生活很美好,普遍的人们都享受着生活的美好的时候也是那样。但这绝不意味着我便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了。忧郁和悲观,完全是两回事。我这么认为。忧郁是一种有时候可供自己领略的心理风景。而悲观不是。悲观只能腐蚀和破坏人的一切情怀。所以我常常本能地拒开悲观。尽量不使它在我的内心里发酵。何况,在十二亿中国人中,但凡是一个作家,则总归并不是最可怜最值得同情的人。作家的自哀自怜和过分的自我钟爱自我欣赏一样,是掺杂了太多的矫情的……
但我还是极其地被感动了。被子卿的话大大地感动了。被子卿对我的友爱感动了。在如今的现实中,除了你的亲兄乃弟,除了你的父母爱人或儿女,还有另外一个人为你将来的命运思前想后,当成是自己的命运一样操着份儿心,实在可以感到是一种幸福了啊……
我也不禁将自己的另一只手按在子卿手上。我们两个人的四只手交错叠按着。眼泪在我眼圈儿里直打转……
我们的脸彼此凑得很近。我们互相凝视着。子卿的眼泪也在眼圈里直打转……
天津《文学自由谈》的编辑李晶也是一位女作家。有一次她在给我的信中剖析道——某些知青们之间的深厚的情感,是我们这一代人中极为特殊的情感标本。仅仅用“同代情结”来作结论是肤浅的,不全面的。其中肯定包含着“同性恋”的心理倾向。今天倘不如此探究则便难以解释清楚——为什么当年两个男知青或两个女知青好得像一个人的现象司空见惯,而一个男知青和一个女知青或一个女知青和一个男知青之间却难能那样?即使他们暗暗相爱了,在他们的感情关系中,也总会有他的一个男朋友或她的一个女朋友充当着极其微妙的角色。甚至常常能左右他们感情的进展和结局。实际上,他的男朋友或她的女朋友,在他和她的感情戏剧中,往往在扮演着一个近乎“情人”的角色。他或她没有那样的一个“情人”,往往连对异性的爱心都是处于枯萎和干瘪状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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