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正在那个有巨大的鱼缸和一排书架的房间里坐待着我。落地灯的橘红色的灯罩,将那个房间里的灯光营造得又温馨又令人迷幻……
我不禁问我自己——你是谁?你究竟是作家梁晓声还是“大款”翟子卿?你为什么动辄想象你不是你自己而是你被一些人们称为“华哥”的童年伙伴翟子卿?你为什么对他的母亲怀有真挚的亲情而对他的妻子竟怀有蠢蠢欲动的邪念?亲情和邪念都包含在你的内心里,你的心灵能包含得下吗?你能扮演好这两种对立的角色吗?
“嫂子”的面容出现在镜子里。
我掩饰地搭好毛巾。搭得比战士在军营里还符合标准。
“嫂子”在洗漱间门外哧哧地笑。
我转过身,满脸窘态地望着她,一时变得像个哑巴。
“你没事儿吧?”
她轻轻地问。
我说:“没事儿。”
感到喉间干涩,说出的话也是嘶哑的。
“真没事儿?”
“真没事儿。”
“要是头晕,我就安排你到子卿的房间睡会儿?”
“头不晕。”
“那你方才是怎么了?”
“我常独自对着镜子发呆。”
“为什么?”
“我常觉得自己丑。”
“是——吗?……”
“是的。”
她低下头又笑了,随即抬起头说:“你不丑……”
“……”
我的心在胸膛里怦怦地跳。
“你酒量很小是不?”
“是的,很小。”
“那,你今天喝得可不算少。”
“我今天高兴。”
“真的?”
在我听来,她问的分明是“为什么”。
我说:“今天是大娘的生日。我小时候,大娘像我的另一个母亲。我第一次陪大娘过生日……”
她说:“我还以为你喝多了,胃里难受,会吐呢!不放心才过来看你一眼,没想到你在对着镜子发呆……”
她将她找过头发的木梳子递给我:“梳梳吧!瞧你头发乱蓬蓬的……”
她终于从洗漱间门外闪开了。
我和她都在沙发上坐下后,她端起茶壶,为我倒了一杯茶。
这时我发现茶几上放着一本书。是我早期的一本小说集……《白桦树皮灯罩》。黑龙江出版社出的。而且是翻开来,书页朝下放着的。
我立刻望向鱼缸。橘红色的落地灯光自上而下瀑照在鱼缸内,使鱼缸里的水也变成了淡淡的橘红色。仿佛兑进了红葡萄酒似的。鱼们大多静静地潜在水底,一动也不动。看去宛若一些标本。只有那几条品种高贵的“银龙”,仍在款款摆动丰满而修长的身躯,仪态万方地游着。落地灯光使它们那原本银光烁烁的鳞衣,也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橘红色。从它们的脊鳍部开始淡下来,越至腹部越淡。那情形好像它们在银光烁烁的鳞衣外,又披了一袭薄得看不到经纬织络的纱巾。这些鱼缸里的“贵妇”和“绅士”们,显得那么的悠然闲逸。
对于我,当发现别人在看自己的小说的时候,那心理上的第一种感觉,最初的感觉,其实并非如某些人们所想象的是一种多么良好的感觉,而首先是一种害羞的感觉。就好比一个少女的内衣,被别人当着她的面拿在别人的手里。十余年来,我将自己一次次掰开了揉碎了,搓撒在我的创作中了。尽管难免常用遮遮掩掩,矫揉造作甚至文过饰非的词句近乎本能地“包装”自己,但阅读眼光稍微成熟一些的男人和女人,轻轻巧巧地就会将那些“技艺”性的词句从我的作品中抚去,而显见地看到由我变成为的一个男人的无数碎屑。哪怕用地摊上卖的最廉价的放大镜一照,一个男人的某些本质都可能会一览无余。而一切本质的东西从来都是不美妙的。好比对于外科医生,不论躺在手术台上的是美人儿还是丑女,她们的腹腔一旦被剖开脏器都是一样的。并且都是这世界上最不值得以欣赏的眼光观看的东西。正是这一点,使我发现别人在读我的小说的时候,首先产生的是一种害羞的感觉。接着产生的便是一种恓惶的感觉了。如果对方是女性,我则不但害羞,不但恓惶,而且无地自容了。并且每每会产生相同的古里古怪的想象——想象对方当着我的面拿起我的书一抖,于是抖落一地“技艺”性的词句,还抖落出了一个赤身裸体的小人儿。一个赤身裸体的小男人儿。他是由真诚和虚伪捏造而成的。捏造得浑然一体。我常因自己那一部分真诚而害羞而栖惶。不明白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的真诚本质上必是羞涩的这一点,那简直是一个粗糙的不值得与之交谈的人。我也常因自己那一部分虚伪而害羞而恓惶。即使当你的虚伪成功地欺骗了别人的时候,你表面上装出很真诚的样子,你的意识里暗暗自鸣得意,而你的内心里其实仍是很沮丧很索然的。没有一个习惯了虚伪的人内心深处不是如此。
我不理解“嫂子”她为什么要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我的书。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将我的书那样放着。不,其实我明白,她将我的书那样放着的用意是太昭然了——难道她不是在暗示我她对我很感兴趣吗?某个女人总是从某个男作家的书开始对他感兴趣的。她心底里已对我滋生着一种怎样的兴趣呢?
我望着鱼缸,佯装出在欣赏那几条“银龙”的样子,而内心里却在研究着她,判断着她,希望得出一个有把握的结论。我觉得鱼缸里那一条最优雅体态最丰满而又最婀娜的“银龙”仿佛就是她。我这么觉得之后,它便在我眼里变得性感极了。我渴求着几分钟后在我和她之间发生什么事情。我周身的血液因心底里的那一种渴求而加速循环。我产生了一种想要跃身到鱼缸里云的冲动。跃身到鱼缸里去马上与那一条游姿最优雅体态最丰满而又最婀娜的“银龙”亲近,它仿佛正在鱼缸里向我发出妖烧的诱惑……
“你在欣赏那条‘银龙’?”
她低声问,并且注视着我。声音仿佛并不来自我身边,而来自鱼缸里似的。
我说:“它很……性感……”
我没转脸看她。但我知道她在注视着我。
她扑哧笑了。
她用她的手轻轻碰了我的手一下,柔声细语地说:“你倒是喝茶呀!”
我说:“我喝……”
我端起了茶杯。我们的目光那时一撞对。在橘红色的落地灯光的照耀之下,她的浅粉色的无袖短衫的颜色变深了。蛋青色的裙子,也像鱼缸里那条最吸引我的“银龙”一样,被喷染上了一层橘红。而她那白皙的颈子,白皙的双臂,仿佛更加白哲得透明了。透明得泛润着隐约的血色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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