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我告诉你吗?你是知道的呀!”
她的眼睛在这么对我说。
“我……我……你也应该知道的,我早已结婚了,早已做了父亲了……我……我是不会……不可能离婚的……”
她两边的嘴角同时微微朝上一掣,紧抿着的双唇作出了一种好看的,会心而笑的模样。那时在她白皙的脸颊上就出现了两个浅浅的梨窝儿。使我感到她的表情文静而动人。又成熟似乎又天真。
“你怎么会产生如此古怪的念头?”
她的眼睛又似乎是在这么对我说。
“我……咱们中国人有句古话——宁穿朋友衣,不夺朋友妻……”
我仿佛是在向她申诉着什么,其实我是企图从她那儿获得粉碎道德桎梏的理由。仅仅靠我自己为自己寻找到的不堪一击的理由,我觉得我还是说服不了我自己。我觉得自己像一个一心想要偷盗而又预先翻阅法典,已望着从法典上发现偷盗不犯法的根据的贼。那一时刻我的心理障碍已根本不是什么胆怯。而是——仅仅是——一番天经地义的辩护词。并且,最好由她口中向我陈述出来……
她白晳的脸颊上又出现两个浅浅的梨窝儿。
这一次她是启唇微笑了。
“你呀……”——她悄悄地说:“你读古典小说读得太多了吧?你尽量别把自己往坏处想不行吗?”
“可你毕竟是子卿……”
她将一只手朝我嘴上轻轻一捂:“别提他。尤其这会儿,别提他……”
她一边说,一边凝视着我摇头。
我怔了片刻,用自己的另一只手,抓住了她捂在我嘴上那只手,紧紧地握着。
她又说:“我们达成过协议——我对他采取无为而治的政策。我只能这样。他在这方面已经不可救药了。而他,也不得限制我这方面的自由……”
她停顿了几秒钟,接着说:“这样也好。起码,暂时这样也好……”
那时,她那张秀丽的脸便笼罩上了一层伤戚。
我嗫嚅地问:“他……并不爱你?……”——我仍握着她那只手。并用我的脸偎着它。并将它顺着我的脸移至我的唇上,贪婪地亲吻着它。
而她,也仍握着审视过我手相那一只手。握住的仍是我那只手的四根手指的指尖儿。
“如果他从来也没爱过我,我也不会和他成为夫妻……”
我低下头,也在我那只手的手心亲吻了一下。
“为什么,后来又不爱你了?……”
“我不知道……”
她将她的脸伏在我的手心上了。
“你别再问了……”
她的声音有些变了。听来有几分悲不胜述……
于是我什么都不再问了。我继续用我的脸偎着她那只手,并不停地亲吻它。
“我不知道,真的……”
她缓缓抬起了头。她双眼蒙着一层泪。
我说:“我再也不提他了……”
听了我的话,她噙着泪,嫣然一笑。随即闭上眼睛,于是两行泪从她眼角慢而又慢地淌下来。
她将我的手当手绢,左一下,右一下,从自己脸上抹去了泪。
她又笑了笑,有几分不好意思地说:“真是让你见笑了……”
我说:“我不能……”
她说:“什么?……”
我说:“我不能把你当成嫂子而又……你自己也别这么以为你自己……”
她凝视着我说:“那你就仅仅把我当成一个女人吧。我们之间,和谁都没有什么相干……”
她那一种凝视,既对我的心灵具有无法抗拒的冲击性,也对我的心灵具有彻底的涤荡性。每当她凝视我,交织在我心灵里的,使我自感卑鄙的种种顾忌和复杂思想,便仿佛被一扫而光了……
“对女人来说,男人是情爱的泉眼。对男人来说,女人也是这样。谁渴了,面对泉眼,俯下身去掬起一捧泉水,洗脸以驱热,畅饮以止渴,不是什么罪过,是上帝对人类的体恤。只要泉水在为渴者而涌之时,泉眼也享受到一种奉献似的满足,就是自然而又美好的。这和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的德行无关,也和……”
于是我抽出了始终把握在她手中的那只手,轻轻捂住了她的嘴,像她方才捂住我的嘴一样。
这时的我内心里是既没了丝毫胆怯丝毫顾忌也不再需要更理由充分的辩护词了。尽管她的话在我听来不无“杯水主义”的意味。尽管此前我头脑里的形成的一切关于情爱观的思想,一向是与“杯水主义”难相容纳的。
我站了起来,绕过茶几,踱到了她身前。
她将双脚从沙发上放下了。她仰起脸眈眈地望着我,表情自若而又沉静。那一时刻她的两眼异常明亮,闪耀着某种奇异的光彩。只有她的眼睛在向我证明——她内心里的情欲之火正熊熊地燃烧着。而我的眼睛也在向她证明着我内心里相同的情形。
我双手捧住了那张好看的女人的脸庞。我觉得她的脸似乎倏然间由白皙而变得艳红。我疑心那是被我的双手烫的。我疑心我内心里的情欲之火就要从双手开始像蜡烛一样发出光辉燃烧起来了……
我向那张好看的女人的脸俯下身去,俯下了我的头……
不料她却猛地推开了我……
我愕异地瞧着她……
她愕异地望向门口处……
她的嘴张了几张,说出一个字是——“妈……”
我一回头,见子卿母亲出现在门口,双手扶着一边的门框,正默默地望着我们……
我下意识地说出两个字是——“大娘……”
我无地自容,我退回到我坐过的那张沙发那儿,无比心虚地坐了下去,掩饰地端起茶杯,将一杯已经凉了的茶水一饮而尽。接着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杯茶水,又一饮而尽。我感觉到了老人家的目光正从门口盯在我身上。我不敢望向她老人家。
我自言自语状地说:“嫂子做的菜都口重。我……渴极了……”
我抓起烟盒,吸着一支烟,目光无处可定,抬起头瞧瞧屋顶,向左边转脸瞧瞧书架,向右边转脸瞧瞧鱼缸,就是不敢朝门口瞧。
最后我的目光还是投注到了那条仿佛极其性感的“银龙”身上……
我无话找话地说:“多漂亮的‘银龙’鱼啊!……”
我听到“嫂子”在门口对子卿的母亲说:“妈,你怎么悄没声儿地起来了?你渴了,还是要……解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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