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是的,我应该离开子卿的家了。我想我今后再也不要来了。一想到这里我很伤感。我是真的无可奈何地迷恋上了这个好看的,我须尊称为“嫂子”的女人了啊!
她们听了我的话,互相对视了一眼,同时将目光都望向了我。
我又说:“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大娘,嫂子,以后我再来看你们。大娘,我保证以后我再来陪您过一个生日。”
老人家说:“那,你就走吧,时候是不早了啊……”
我没料到老人家半句挽留我的话都不说。我觉得老人家对我的态度变得淡淡的了。我作贼心虚地又认为,其实老人家并没轻信我的巧言,并不怀疑她自己的眼睛。她内心里已经开始像对待一个不堪信任的小人一样对待我了吧?
我一时感到极窘。马上就走不是,拖延着不走也不是。
“嫂子”说:“你急什么,才九点多,再坐会儿吧?”
她望着我的目光之中又流露出了些许歉意。仿佛她也敏感到了老人家对我的态度的变化。仿佛她认为我是她的一个被动的受牵联者。仿佛,她因此而对我感到很内疚似的。
“妈,我替您送送他吧?……”
她这么问老人家。完全是一种商量的口吻。好像老人家若摇头,她则有心送我也不送了似的。
老人家没回答她话,却望着我问:“你要她送送你吗?”
我觉得自己脸上一阵发烧。
我讷讷地说:“不不,您千万别让‘嫂子’送我了……”
“嫂子”瞪了我一眼,说:“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妈说呢?妈,我还是代您送送吧?人家大老远专为了陪您过生日来的,而且二十多年没见了,以后三年两载才能再见上一面,不送送咱们像话啊?”
老人家沉吟片刻,低声说:“那,你替妈去送送也对……”
口吻依然淡淡的。说完,扶着墙,径自往她睡过的屋里移去。
“嫂子”她瞧瞧我,又望老人家背影一眼,对我命令似的说:“你别走,你得等我送你……”
她急忙尾随着老人家走到那间屋子里去了。
“妈,您身子别朝那边侧躺着。朝那边侧躺着不好,压迫心脏。妈,您抬一下头,枕头太低,早晨起来头会晕的,我给您垫高点儿……”
“妈,我替您送去了啊!您先安安静静地睡吧。我不送多远,一会儿就回来。今晚我在这边家陪您过夜……”
我听到“嫂子”对老人家柔声细语地说着这些话……
我没始终在原处等她。
我像一只猫似的,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子卿家,于黑暗中站在门外,一边吸烟一边等她。
一会儿,她出来了。
“你怎么不在家里等我?”
她轻声问。站在我对面,靠得离我很近。
于黑暗中,我不禁苦笑了一下。她说“家里”,倒好像门后对于我而言不是别人家,是我自己的家,是我和她共同拥有的家似的。
我想她是不能看到我脸上的苦笑的。
我说:“我不愿污染别人家里的空气。”
“你怎么不开灯?”
“我没摸到开关。”
“不在这边墙上,在那边墙上。”
我便跨向那边的墙,伸出一只手去摸开关。
“算了。”她说:“有我引着你,摔不着你就是……”
她软软地偎到我身上,同时在我脸上迅速吻了一下。接着,她的一只手顺着我的手臂,摸到了我的一只手,握着,一阶一阶地引导我下楼。
我问:“安顿大娘睡下了?”
她“嗯”了一声。
“大娘好像……不怎么太高兴了似的……”
“你好像……也不怎么太高兴了似的……”
“你呢?你今天,就是现在,高兴吗?”
“我觉得你不太高兴了似的,我也就高兴不起来了。”
“我觉得大娘不大高兴了似的,我也就高兴不起来了。”
她在楼梯上站住了……
她又在我脸上吻了一下……
她轻声说:“你可别这样,求求你高兴起来,行不?”
她说得如同一个小女孩儿在对一个大人进行着又庄重又要紧的恳求。我的手感觉到被她的手抖动了一下。那也是许多小女孩儿握着大人的手耍娇时的惯常方式。而且,她的一只脚还在楼阶上跺了一下……
我的男人的心理倏忽地又被一种甜蜜的温馨的小满足迷幻了。
世上没有一个男人不喜欢这一种女人对他们造成的迷幻。没有一个男人不曾企图在女人们身上寻求这一种迷幻。它像一小杯低度的,对于男人们的心灵具有滋补作用的甘味儿药酒。
我说:“行,我高兴起来……”
我尽量使自己的语调听来显得不无愉快……
“还有两级台阶了,蹦下去吧!”
“好,蹦下去。”
于是她握着我的手,轻轻数着“一……二……”,和我同时一蹦……
一出楼口,她便挽——不,不是挽,而是用她的两只手臂,亲昵地搂抱住了我的一只手臂。她的一只手臂从我腋下插过,将她那只手的五指分开,和我那只手的五指交叉在一起,就那么和我的手继续握着。我感觉到她的细长的润腻的手指,且在我手背上划来划去。而她的另一只手,则轻轻往我臂弯一搭。于是她的身子便极其自然地斜依着我了。只有恋爱之中的青年男女,或者新婚燕尔的小夫妻,或者内心里充满备受宠爱的幸福感的少女们和她们大朋友似的父亲们,才会那样子走在一起。我几乎不曾看到过一个四十三四岁的男人和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女人那样子走在一起,哪怕他们是感情笃厚的夫妇。而我不是她的夫,她也不是我的妇啊。而且我已有妇,她已有夫。
我说:“别这样,这不好……”
她说:“好……”
我说:“别忘了这是在你家门口……”
她说:“不是在我家门口,不过是在他家门口……”
我说:“那也不好,万一被人看见……”
她说:“我巴不得被谁看见,转告他……”
我说:“那我还能再见他的面吗?”
她说:“也许他还会暗自高兴,他希望他的妻子也找到一个情人。他有过那么多情人,换了一个又换一个,而他的妻子在这方面从无可指责,他的心理是很不平衡的。我比你更深刻地了解他这个人。他感到自己对不起别人的时候,首先不是谴责自己,而是祈祷别人也能对不起他一次。这一点已经成了他现在的做人原则了。他就管这种原则叫公平原则。好比他在买卖中占了别人的便宜,下一次他会有意识地让给别人几分小利。如果他妻子的情人是他所轻蔑的人,反感的人,他就会觉得是在对他进行报复,会恨得咬牙切齿。但如果那一个男人是他的朋友,是和他关系很亲密的一个人,他就会暗暗庆幸,觉得是一件正中下怀的事,觉得终于如愿以偿了。这就是你的子卿。这就是被人们叫作‘华哥’的‘大款’翟子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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