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灭_梁晓声【完结】(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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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风吸足了江水的湿气吹抚着我的脸。浪涌拍打着江堤台阶最底一层溅起的水花湿了我的鞋……

  今天的布拉戈维申斯克在江对面的暮霭中十分寂静。仿佛也在回忆往事沉思着什么。它在回忆着哪个年代的哪些岁月里的哪些事件或事情呢?它在为什么而沉思呢?它在缅怀着一段什么情结呢?是忧郁的还是欢乐的呢?

  江水拍打着台阶,水花一次又一次溅湿我的鞋。并且溅湿了我的裤角。我不得不转身踏上高几级的台阶……

  一条货轮正从江那边驶来。已驶过了江心。驶得吃力又缓慢。看去它分明大大地超载了。它的第一道吃水线已沉在江水中。第二道吃水线也几乎与江水平行了。据说那第二道吃水线是只有某些前苏货轮才漆上的标记。它提醒和忠告船上的人们,水面一旦没过它,货轮则时刻面临沉没的危险。为了与中国交换什么短缺、急需或有高额利润的东西,船上的俄国人已是在冒险了。为什么要装得那么多那么重呢?是钢材?化肥?还是汽车?他们又希望从江这边换回去些什么呢?中国的假冒伪劣产品,从全国各地通过各种途径,源源不断地汇集此地,从食品到服装,等待着时机混在优良产品中一并运过江去。俄国人一次又一次地大上其当。但却没有停止与中国交换。只不过在一次又一次被骗后变得精明了。他们仿佛需要很多很多便宜的东西。而相比之下,有些他们的东西,对我们来说又简直便宜得不得了——银狐皮筒、大衣、照相机、望远镜——尤其照相机和望远镜,看上去外观未免粗糙,但装配的都是上好的镜片。他们不习惯用假东西骗人。不管他们的国家怎么样了,他们的人民仍甚称我们这个地球上比较诚实的人民。

  在我背后,黑河市灯光闪烁,仍很热闹。虽然天已经快黑了。二十余年前它不过是一个仅两万多人口的小镇。而现在白天夜里几乎满大街都是人。中国的“官商”和俄国的“官商”,中国的“倒爷”和俄国的“倒爷”,中国的明娼暗妓和俄国的明娼暗妓,混迹在一拨又一拨什么什么公司的名副其实的或徒有虚名的或根本就是冒牌的冒充的经理和推销员、采购员、公关小姐们之间,使我很难判断哪些人是到这个地方来为“公家”或“集体”进行“搞活”的,哪些人又纯粹是为自己来进行“搞活”的,哪些人是可以信赖一下的“正经人”,哪些人又很可能是惟利是图的小人、设了圈套准备坑人诈人的骗子甚至犯罪团伙,也较难判断哪些女子是公关小姐或公关“大”姐,而哪些女子是娼妓是娼妇或坏男人们的情妇……

  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欲望,强烈的欲望。梦想发大财的欲望和梦想做成大宗无本生意的欲望。和男人企图对女人进行利诱进行利用以及女人企图对男人进行利诱进行利用的流溢着性成份的欲望。仿佛你在街上站一会儿,种种欲望的粉尘便会积落你一身,你同人握一下手你接过一张名片你同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擦肩而过,欲望的微粒都会像细菌一样传染到你手上和身上……

  据说已经有几百家公司挂出了招牌,据说还有几百家公司在申请注册。并不算那些既不需要招牌也不愿注册却在“经”着“商”的公司……

  二十余年前的旧街已不复存在。盖起了不少或可勉强可谓“大厦”的楼房。这儿那儿,继续在大兴土木。像每一处新热起来的边贸城镇一样,差不多全国各地的人都来了。而且还在一拨接一拨地赶来。来考察“搞活”实况,来学习“搞活”经验,来设立办事机构,来旅游到“前苏”去。好像这个二十余年前全国默默无闻的边睡小镇,忽然变成了一个独立的国家,同时被发现富得遍地金银珠宝,于是全世界各个国家都忙不迭的前来设立大使馆领事馆似的。仿佛来迟一步就没块立足之地可占领,也就沾不上一个最富的小国什么光了似的。

  但是给我的印象却是,这个很快就热起来了的地方,注定很快就会冷下去的。沿江不是沿海。它面对的只不过是布拉戈维申斯克,而非全世界。它再一厢情愿地“开放”再一厢情愿地吸引注意力,实际上也只不过是能做到仅对布拉戈维申斯克“开放”,只不过是能隔江吸引它的注意力而已。而它甚至连一个完整的“前苏”都没资格代表了。世界的脚却只有经由它才能得以便利地跨向这个地方。而它也在“开放”,也在力图“搞活”,它比这个地方至少大五十倍吧?世界的脚一旦能在它那儿站稳,又何必迈向比它小得多的这个中国的地方?世界的脚迈向中国,经由这里又岂非多此一举?对于布拉戈维申斯克,它确实是太小了。它分明并不太适合它的胃口。它对这个地方的“热”的反应,大概也如同饿极了咀嚼块糖充饥吧?……

  我这么想,便又联想到了她……

  我不但不辞而别,到这里来之前也没给她打个电话告诉她。这会儿她是根本想不到我会在哪儿的。她往我住的宾馆给我打过电话吗?知道我已离开哈尔滨究竟会作何想法呢?这几天她也像我一样,时时联想到我吗?抑或也像我一样,希望躲到一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冷静下来,把自己好好儿想个明白,把对方——也就是我好好儿想个明白,把我们之间太快地就发生了的事前前后后想个明白?

  我的逃避行径是不是正中她的下怀呢?

  我总在内心里替自己辩解,认为我根本不是逃避她。因为火车票提前一天订到了。

  我又总在内心里不得不承认,其实我完全是在逃避她。因为订到了的火车票可以退掉。再订不难。起码我可以在动身前给她打个电话,使她知道我去何地了。“她自己的家”里也有电话。我记得她告诉过我,它是可以留言的。她每天临睡前都要听完电话里的留言……

  一个男人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一个和自己发生过肉体关系的女人?

  她不是一个娼妓。

  而我不是一个嫖客。

  而我的行径又多么像一个嫖客!

  而这一种行径,实际上已经将她等同于一个娼妓了。

  而这一种行径,使我觉得自己实际上是连一个嫖客都不足的。在嫖客和娼妓之间,一旦动了真情,事后也是要由他对她说几句“后会有期,多多珍重”之类的话吧?

  我不曾怀疑我对她是完全地陷入真情了的。

  也不曾怀疑她对我同样是完全陷入了真情的。

  这一点,倘若哪一天我们被推上了道德法庭,对簿公堂,肯定也是我绝不否认的。肯定也是她绝不否认的……

  我确信我和她都绝不会否认这一点。

  再说由谁来主持一个对我和她进行审判的所谓“道德法庭”呢?……

  由子卿——不,由大款翟子卿吗?

  他配吗?

  他又岂配!

  对我,他也许不无理由。对她,他是连一条理由都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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