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禁地替那姑娘感到了很大的悲哀。我不禁地很怜悯起她来。尽管她看去那么的快活。那么的春风自得。我想,我若将我替她感到的悲哀和对她的怜悯告诉了她,她一定也会矫揉造作地拍手嬉笑起来的吧?
我当然不会那么傻兮兮的。
“可是,那她在家里呢?……”
子卿正欲吸烟,听了我的话,没立刻按着打火机,持着打火机的手举在眼前不动,以一种近乎傲慢的目光瞧着我。
我存心要往他那分外良好的自我感觉中撒点儿盐。
我说:“我的意思是——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如果她有兄弟姐妹的话,是不是也高兴忘掉她以前叫什么名,而按照你喜欢的叫法叫她小嫘呢?”
他绷着脸说:“第一,她没有什么兄弟姐妹。第二,她爸爸妈妈都不过是普通工人。而且都是亏损单位的工人。都只能开百分之五十的工资。两个人合起来每月还不到二百三十元。我替国家给他们每月补足了另一半工资。如果国家对他们这样做了,而只不过要求他们的女儿改改名字,改成国家认为更好的名字,他们也一定会为了表示对国家的感激,自觉自愿地忘掉他们女儿原先的名字的……”
他将“普通工人”四个字说出了很强调的意味儿。说完这番话,他才叼上烟。
他吞吐了一口烟后,又说:“就像他们的女儿一生下来,他们就为她起名叫小嫘那样。”
我觉得此时此刻的他,一定是在想象着自己是一位上帝。起码是那个名字被他改为什么小嫘的普通工人一家的上帝……
我替小嫘的父母感到了更大的悲哀。也对每个月只能开百分之五十工资的普通工人们充满了极大的同情。那一种同情那一时刻弥漫在我整个心间。他们知道,抑或并不知道,他们的女儿不但改了名字,而且改了发式,改了心性情态,改了行为举止,整个儿在重新接受一位“大款”的重新“设计”、重新“包装”、重新“整合”、重新“改造”呢!
倏忽间我仿佛听到从极遥远处传来隐约的悠悠的敲击声……
那是我小时候听惯了的赶泔水车的人敲击的木梆声……
也是子卿他听惯了的……
小时候我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家境是连普通工人的家境都不如的。与他的家境相比,我的家境还算勉强接近普通工人的家境……
我一时觉得,人生的境遇,有时真好像一副阴郁的壁毯,上面绣着混沌一片意义不明的图案。而你无论以怎样的目光去看,其象征都会接近你的任何一种自以为是……
我觉得,子卿他对女人的爱,仿佛是没有灵魂的爱。那没法儿说不是一种爱。仿佛也不可以被说成仅只是肉欲的。那是别一种我不太容易理解的爱。只不过仿佛没有灵魂而已。也许有点儿像瞎子爱大自然。像聋子爱音乐。他仿佛在情感方面早已经失明了,在灵魂方面已经聋了似的……
于是我望着他,竟也有几分替他感到悲哀起来,竟也有几分对他同情和怜悯起来……
“怎么,你认为,她叫小嫘不好吗?”
“没什么不好,只不过还是容易被人们理解为姓。一理解为姓,就会误以为是雷电的雷……”
“别人听了怎样我才不管,我喜欢我这么叫她心里就快乐。听别人叫她小嫘我心里也快乐。”
“写出来尤其……女字旁加一个劳累的累字,而且是一个男人为一个女人起的名,别人会怎么以为这个男人呢?别人会不会想——女字旁的字在字典上是相当多的,为什么偏偏要选择一个和累字连在一起的字呢?……”
我企图在他良好的自我感觉上撒把盐的意识,并不因内心里似乎也对他产生了几分同情和怜悯而彻底消失……
“没文化的人才会那么以为,查查字典你就会知道,从远古到如今,只有黄帝的妃才叫嫘。”
他嘴角微微一动,浮现一丝轻蔑的嘲笑。
我知道黄帝的妃叫嫘。不是叫嫘,而是叫嫘祖。还是养蚕的首创人。即使也可以叫嫘,大概也只有黄帝那么叫。除了黄帝,从远古到如今,一切男女们肯定是没那么叫过的吧?
我佯装出谦虚的样子,也笑了笑,以一种有点儿惭愧的口吻说:“你已经使我增长了一条知识,我还查字典干吗呀?”
其实在我的口吻中,也不无嘲笑的意味儿。我自己都听出来了,想必他也是能听出来的。
他眯起眼睛注视了我片刻,忽然伸长手臂,隔着圆桌在我头上摩挲了一下,随后将烟盒推向我。
“你这家伙,怎么像打定了主意,一见面就要跟我抬杠似的?……”
我摸过他的烟盒,弹出了一支烟……
他将打火机按着,注视着我,缓缓伸向我。却又不伸到我面前,只伸在我和他之间,就停止住了,臂肘支在桌上。仿佛他对别人的主动的友好表示,是只能做到那样一种程度,而且是做到了最大程度似的。
我并没将自己的头俯向他去凑火。我也注视着他,缓缓伸出只手,从他手中掠取过了打火机。
我深吸了一口烟,慢条斯理地说:“‘抬杠’这个词,也属于生活在大杂院或胡同里的人们的主流语汇之一……”
“别跟我斗气玩儿了!”
“‘斗气’这个词还属于那些人们的主流语汇之一。巴尔扎克说过,一位真正的贵族,至少需要三代的传统教养……”
“你没完了是不是?好好好,我甘拜下风。现在告诉我,你到这地方干什么来了?”
他掐灭手中的烟蒂,接着吸了一支烟,并作手势招来侍者,要了两杯扎啤。
我饮了一口酒,一阵冰凉沁入胃肠,顿时传遍全身,觉得胸中的一切积郁,包括一股无名暗火,似乎也都被那阵冰凉扑灭了。连同对子卿的态度,也随之由暧昧变得亲和了似的。
我说:“难道你忘了?我们当年曾是黑河地区的知青啊!这儿离连队不过一百多里……”
“想回当年的老连队去看看?”
“很想。”
“真的很想?”
“真的很想。”
“怀旧?”
“怀旧……你不怀旧?……”
“不。”
“一点儿都不?”
“一点儿都不,我赞同这样的口号——朝前看。我们将些什么遗留给过去了?反正我自己偶尔回顾,只觉得自己从人生的路上走来,背后只不过遗留下了些零星破碎的垃圾。不,不是遗留,而是扔弃……”
他眯起眼睛吸烟,陷入思索,自我否定地摇摇头,接着说:“也不是扔弃,扔弃是一个带有主动性的词,认为……认为是颠掉也许更准确些……好比一个被一连串的厄运穷追不舍的乞丐。慌不择路地踉踉跄跄地逃窜,沿途颠掉着东西,顾不得停一步捡起来,根本顾不得捡。哪怕在当年对自己是很必要很主要的东西……哪怕在今天看来也是极好的东西。逃窜到后来,终于有了个机会气喘吁吁地站定一会儿,浑身上下一看,却发现自己几乎是赤身裸体的一个人了,什么都没有了,都颠掉了,只有一身冷汗热汗在淌着。由于一次次厄运造成的惊悸和紧张而产生的冷汗,和一次次由于希望造成的高烧而产生的热汗。连自尊心和羞耻感都颠掉了。几乎是赤身裸体的一个人,还谈得上什么自尊心和羞耻感?……所以我不回顾。也不怀旧。我不喜欢从过去捡回点儿被时代的风尘弄得脏兮兮的什么情感或情结的碎片,像喜欢收藏完全没有任何意义的东西的所谓收藏家一样标号收藏,像老人手里转动的健身球一样把玩儿不休。健身球还有益于神经和血管的微循环,有益于健康。可怀旧不过是一种毛病,是大人们表现出的一种矫情。不仅无益于身心两方面的健康,而且简直就可以说是一种疾病。是身心两方面的疾病。我觉得自己身心两方面都渐渐健康起来了还没几年,我才不愿传染上怀旧的疾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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