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灭_梁晓声【完结】(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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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意思是,那样,他同时也就不必对她有任何牵挂啦?……”

  “正是这个意思,一名败下阵来的斗牛士,难道还必得对他的斗篷具有什么责任感吗?你一定从报上读到过这样的事——炒股或炒房地产的男人破产了,一文不名了,于是他自杀。于是他的妻子痛不欲生,仿佛被丈夫坑害了似的,这多可悲。既是妻子的可悲,尤其是丈夫的可悲。死了还好像太对不起谁似的。但那个女人如果不是他妻子呢,如果仅仅是他的一件斗篷式的女人呢?他还犯得着自杀吗?自杀者,说到底,不是因他的失败而死,往往是因为没法向他的妻子作一个交待而死的。妻子还使他们不能在金钱斗牛场上置胜负于度外,一往无前。好比一名斗牛士的妻子坐在看台上,或者尽管没有坐在看台上,但斗牛士总感到她的目光不知正从什么地方远远地望着自己,总感到她的心正为自己祈祷或者正忧怨地诅咒着自己,他能精神抖擞地对付那头和他一样一往无前红了眼睛的公牛吗?……”

  他又吸烟。

  我也吸烟。

  他看了看手表。

  我也看了看手表。

  他说:“真快,怎么不知不觉四点多了。”

  我说:“是啊,都四点十五了。”

  他向餐厅门口望去。

  我也向餐厅门口望去。

  小嫘还没回来……

  他嘟哝:“这孩子……”

  从他的话我听出,他对小嫘还是很有温爱之情的。

  他瞧着我问:“你下午没什么事儿吧?”

  我说:“没什么事儿。”

  他说:“没事儿你就再陪我等会儿。”

  又问:“你就真的不想知道点儿什么吗?”

  我反问:“什么啊?”

  “比如我和小嫘的关系。”

  “你刚才关于斗牛士、金钱这头牛、以及斗牛士的斗篷的话,已经等于向我宣布得明明白白了嘛!”

  “也不想知道我到此地干什么来了?”

  “斗牛呗。”

  “你真的,仅仅是由于怀旧才到这儿来?”

  “那你认为我还能由于什么来?”

  “既然你说的是实话,我也要把我来的目的如实告诉你……”

  我立刻打断他的话:“你别告诉我,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

  他宽厚长者般笑笑,慢条斯理地说:“我想告诉你的时候,你不想知道也不行,我是来接十辆车。从江那边过来的。原地就可以全部处理掉。保守点儿预算,每辆也能赚两万多……”

  我问:“你为什么非要告诉我?”

  他说:“这样公平,这样我心里不别扭。否则,你不知道我究竟来干什么,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来干什么。在咱俩之间,彼此猜测,闪烁其词,不好吧?”

  我不再说什么,只不停地吸烟。

  “你住哪儿?”

  “市郊一家小旅馆,个体开的。”

  “小旅馆?多小?”

  “有十来个房间吧?”

  “为什么住那么个地方?”

  “图清静,住那儿,我能一人一个房间。”

  “别住那儿了,晚上之前搬过来,和我们住一个宾馆吧。是这地方最高级的宾馆了。”

  “不,你得给我这点儿个人自由。”

  “别说得那么令人同情,我住高级的地方,你住小旅馆,而且是个体开的,咱俩根本没碰上,我没问起,你也没说起,倒也就罢了,但咱俩碰上了。我问了,你也说了,你还坚持住那儿,让我心里怎么想?除非你故意要使我心里感到别扭。”

  我笑了笑。

  我说:“好吧,我听你的。”

  他说:“光搬过来不行,咱们可有言在先,房费我付。你不能剥夺我为你花点儿钱的愉悦。”

  我说:“你付就你付。”

  “我保证你也能一人住一个房间。”

  “不那么容易吧?哪哪都住满了啊!”

  “有钱,什么事儿都容易。”

  “何必呢?我住在你那个房间就行。”

  “那可不行,那我带小嫘来干什么?”

  他的话说得极其庄重。

  我倒很不好意思起来,讷讷地说:“是啊是啊,那你怎么安排我,我就怎么住。”

  他又笑了,目光充满了手足般的亲情。

  我说:“子卿,你记不记得,这个月份里,也就是前几天吧,对你有一个挺重要的日子,你记不记得?”

  他想了想,反问:“是我生日?你把我生日记错了吧?”

  我摇头道:“不是你生日,我根本没记过你生日……”

  “可我始终记着你的生日。9月22日。记错了我一头撞死在这儿!……”

  他瞪着我愤慨地说,装出伤心的怪样子。

  我说:“我虽然不记得你的生日,可二十年来多次询访过你的下落,不谈这些。你再想想!”

  他又想了想,想得很认真。最终还是不得不承认,实在是想不起来……

  我说:“前三天,是大娘生日。”

  他一愣。

  “你……怎么知道?……”

  我本想说——“嫂子告诉我的。”——可回答的却是——“她告诉我的。”

  意识不由我左右,它在变成为语言的瞬间过程中急转了个弯,使我回答之后的表情肯定的有些暧昧。

  “谁?……”

  “还能谁?……你爱人……”

  子卿的眼睛渐渐眯了起来,研究地凝视我。分明的,“你爱人”这一种我对他的妻子的说法,使他暗觉讶然。

  “你怎么……这么说?……”

  “那我该……怎么说?……”

  “难道,她不应该被你视为嫂子吗?……”

  他的口吻是质问的,带有谴责的意味儿。

  我一时很有些失悔。为什么要和他谈起他母亲的生日呢?又为什么进而要谈到那个我应该叫“嫂子”的女人呢?

  我觉得我脸上有些发烧。

  我掩饰着自己的暧昧心理,迎住他的目光,也凝视着他说:“你为什么不主动告诉我……”

  我本想说——“我已经有嫂子了”——可说出的却是——“你已经结婚了?……”

  “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她给你的印象不好?”

  他这样问,其实是等于暗示我,他确信我们——我和他的“爱人”已经接触过。

  “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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