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灭_梁晓声【完结】(73)

阅读记录

  人呵,人呵,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时代,我们不做五体投地的“拜金主义”者,又能做别的什么“主义”者呢?还能做别的什么“主义”者呢?

  不知未来的史学家们,将把这个时代定义为什么时代?如果我有这种荣幸,我希望能将这个时代定义为“翟子卿时代”。或者“华哥”时代……

  尽管他在真正的“大款”们面前不过是个根本不起眼儿的“小款”,甚至不过是一位“微的小”款爷——像西方某些经济发达的大国把某些“微不足道的非洲小国”叫作“微的非”国家一样……

  但他——翟子卿对金钱对女人的思想,难道还不代表着这个世界对金钱对女人的宣言吗?它在本质上也同样是卑俗的粗鄙的邪性的。然而它所奏出的种种时代流行曲却同样是好听的动听的。同样又卑俗又粗鄙又邪性又好听又动听。是谁他妈的把这看似崭新的时代与世纪末的情形直接剪辑在了一起?之间被硬性剪掉了的时代又该是什么样的呢?我们体验时代自然的循序渐进的权力分明遭到了粗暴的强奸……

  仰躺在软床上,我感到自己不但像一个被通缉的人而且像一个被缉拿住了的人。为了不彻底得罪子卿,我将在他隔壁住多久呢?等他“倒”完了汽车,赚足了钱,由小嫘挽着对我说一声走,我必须立刻收拾东西随他返回哈尔滨吗?

  那么我此行岂不等于充当了他的跟班吗?

  我为什么要怕得罪他呢?究竟为什么呢?

  他那些又坦率又邪性又好听又动听的话,当他不是和我面对面地娓娓地侃侃地说着的时候,当我不是和他面对面地倾听甚至是恭听的时候,当我独自回想并且咀嚼的时候,似乎就光剩下了邪性。越是细细咀嚼越是感到邪性无比……

  我觉得子卿他仿佛参与了这个时代的某种合谋似的。它也许非常需要形形色色的他这样的合谋者,通过形形色色的他们最终实现它确立金钱神圣为唯一信仰的目的。子卿是它又自觉又优秀的“金钱宗教”的虔诚信徒和充满热忱充满激情的“传教士”。而他因此获得到他那份儿“红利”和他所喜欢的那些个女人。而他也想使我变成他那样的信徒和他那样的“传教士”……

  也许,我们若不能是“同志”,今天便注定了将陌如路人?

  也许,这还是他所不愿的?

  在床头那儿,在贴了壁纸的墙上,横七竖八写着几句下流的污言秽语。我细看时,断定并非一个人的笔记。显然,第一个人写下第一句离开后,其后住进来的人中,有几位是很乐于“锦上添花”,续其“精华”的……

  有的字迹很拙劣,有的字迹很漂亮。不同文化水平的那些个人,在这一点上找到了那么共同的语言……

  当我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往里放些小东西时,发现抽屉的底板上,画了一幅比墙上那些污言秽语更下流的“图画”。而且是用不同颜色的彩色笔画的。男性的坚挺而又比例巨大的生殖器的龟头,被画成了人脸,添上了鼻子、眼睛和嘴。那嘴双唇努起,去吻两片被涂得猩红的女人的唇。侧头再看,又不是唇,而是……

  我缓缓推上了抽屉。并没把我那些小东西放入到抽屉里。所谓小东西,实则是我写作时用的笔,我随时记录下某些杂感的小本儿、电动刮须刀、小梳子、胃药……

  我怕我每用它们便得再看到那“图画”一次。我怕我今后用它们时会联想到那“图画”感到恶心。我尤其怕我服下胃药反而会反胃……

  到处涌动着对金钱的掠夺欲、瓜分欲和占有欲……

  到处涌动着男人对女人的色欲、情欲和性侵略欲……

  到处涌动着女人对男性金钱大量占有者的亲偎欲、献身欲和自我推销欲拍卖欲……

  从公共厕所到卖淫场所到豪华场所,形形色色的男女都在为着大致相同的目的生动地活跃着……

  到处的空气中都涌动着大致相同的成份……

  而我是形形色色的男女中的一个——嫌恶他们而又嫉妒他们,轻蔑他们而又在他们面前时时自我轻蔑,一心想变成他们又心有不甘,感到根本没法儿变成他们又有些沮丧,甚至觉得窝囊……

  晚饭是小嫘陪我吃的。

  我转过来住下之后子卿并未露面,我也没主动到他的房间去过。

  我问小嫘子卿他是不是出去了?

  她说他没出去,说他在房间里。

  我问那他为什么不下楼来吃饭呢?

  她说他不想吃。

  “他还显得不高兴似的?”

  “还显得不高兴似的,你们在一起都谈了些什么?”

  她一边问我,一边细心地剥着一只肥美的大虾。

  这女孩儿食欲很强,已经接连吃掉三只一扎多长的大虾了。看来她很爱吃虾。看来她平素是不太能经常吃到那么肥美的大虾的。每吃掉一只,还要轮番吮吮每一支剥虾的手指。还要咂嘴儿。我想若子卿也在坐,肯定地是要不拿好眼色瞪她的。甚至会语气咄咄地训斥她。以她的身高而言,她的体态已经有点儿发胖了。可是我估计她并没有节食的打算,也没有将来可能需要减肥的顾虑……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她又开始剥第四只大虾……

  我说其实我和子卿也没谈什么正经话题,不过互相闲聊来着。

  不愿被这女孩子继续问什么,我就反问她:“小嫘,你见了爱吃的这么贪吃,不怕将来太胖了?”

  她说:“不怕,我‘华哥’喜欢我多少再胖点儿。说我如果多少再胖一点点,就像一个人了。”

  “什么人?”

  “当年你们下乡时,爱过他的一个女知青,姓挺怪的。”

  “姓鲍?……”

  “对!对!他总跟我谈她。今天说我如果多少再胖一点点就像她了,明天又说我如果多少再瘦一点点才像她。后天又叫我穿一身打了补丁的旧‘兵团服’,还逼着我扎两只短辫儿!反正,他喜欢我变成什么样儿,我就随着他的喜欢变成什么样儿呗!他说我应该再胖点儿,我就当着他面儿多吃多喝。他说我应该再瘦点儿,我就对他宣布,从哪天哪天开始节食,大哥,你当年也认识那姓鲍的吧?……”

  我说:“认识……”

  我心中顿感一阵悲怆——为子卿、为小嫘、为鲍卫红、也为我自己……

  “大哥,那姓鲍的,究竟是比我胖点儿还是比我瘦点儿啊?我觉得其实我华哥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我说:“我也记不清了……”

  “她肯定没我白吧?”

  “不,她比你白……”

52书库推荐浏览: 梁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