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其实都何必呢?”
“是啊……其实都何必呢……”
“可我们之间……究竟怎么了?……”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沉默……
很久很久地,我们都沉默着……
江水滔滔,从我们眼前流过,流过……
对岸的布拉维戈申斯克,显得很静谧。灯光也并不比二十几年前辉煌。几艘巨大的货轮,抛锚在对岸江中。货轮上的吊车,执拗地向这边伸出着它的钢铁手臂,仿佛在求索什么,也仿佛在讨还什么,还仿佛像一支朝恋人伸出的手臂永恒地僵住着……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我不是说了嘛,我也不知道……”
“我指的是两天前夜里的事……”
“……”
“那你为什么又把我保释了出来呢?”
“……”
人在诚实的时候往往是很节约的。有时甚至是很吝啬的。有时诚实的杀伤力乃是强大于虚伪的。我灵魂颤悸着,首先自己就被它那种我能想象得到的杀伤力骇住了,不敢也不忍心再多给予他一点点……
“做都那样做了,解释一下反而更难吗?”
“子卿,这你就未免太冤枉我了。不错,宾馆总服务台那小伙子是嘱咐过我,你们回来,我到你们房间去,就是想转告你们的,可……”
“你可什么?我听着呐……”
“可……可你让我陪你欣赏照片,小嫘她又那样一次,你还像是要急着进浴室让她陪你冲澡,我能不识趣儿地赶快离开吗?被你们一分心,我明明想着的事儿,一转身也就忘得一干二净……能怨我吗?……”
说完,我的心情顿时轻松下来了。我为自己解释得合情合理而满意。忽然我觉得人若为自己的卑鄙进行辩护,其实理由是不难捏造的。而且种种的理由往往似乎预先就埋伏在事情或事件四周了……
“你非要这么解释,当然也能解释得通。我并不想谴责你。因为这样的些个事我早已经历得多了。早已不能很严重地伤害我了。不过是婚外同居,这在今天算什么丢人的事?连绯闻都算不上。涉及绯闻也得有资格。起码也得是你这样的人。二十几万元更算不了什么。到年底还有三个多月的时间,足够我再寻找再策划一次赚钱的机会。成功了,也许二十几万元又赚回来了。而且,你我之不同,恰恰在于——我这种人,是要经常和公安局、法院、税务部门、‘打假办公室’、‘反腐倡廉’机构周旋的。没有我们国家养着他们干什么?人们并不会因此而轻蔑我们。只要我们依然是‘大款’,哪怕我们进过一百次公安局,我们依然是当代英雄。只要人们依然承认金钱的权威,就将依然对我们保持应有的敬意。而金钱的权威,在这个时代,注定了会一天比一天更加强大。所以人们对我们的敬意,也将一天天有增无减。直至最后形成习惯看法,认为我们就该是如此这般的一些人,一个阶层。认为我们婚外同居是理所当然的。认为我们像换衣服似的换情人也是理所当然。高档商品是由于我们这类人的存在才营销两旺的。某些女孩子某些女人,也是由于我们这类人的存在才得以选择她们最情愿最如鱼得水的活法。而你们这种人,具体说来就是你吧,你没有资格像我这样。你没有我们的经济基础。时代和社会也不发给你们特许证。新闻媒介要求你们能充当良好的公民形象。因为你们首先已将自己束之高阁。仿佛你们当然要代表社会良好道德,社会良好风气似的。仿佛你们当然是些有责任对社会施加良好影响的人似的。其实你们和我们没有根本的区别,对金钱,对女人的最本质的意识,和我们完全是一致的。不过因为你们没有我们这样的本领,或者根本丧失了我们这样的本领,所以你们只配当什么作家。你们对我们的轻蔑首先是由于对我们的嫉妒而产生的。承认自己是寻常人比虚妄幻想自己是特殊的人有时要困难得多。也要承受别一种痛苦。你们不愿承认自己是寻常人。因为这么一来,你们连最后的一点儿良好感觉也没有了。于是你们只有轻蔑。你们是些太敏感的东西,你们并不如你们自己所想象的那么能经得起社会方方面面的刺激,你们将一天比一天感到失落,于是你们只有不停地挥舞轻蔑。看起来轻蔑像是你们的矛,实际上它不过是你们的盾。看起来你们像是在出击,实际上你们不过是在防守。你们一天比一天感到陷入轻蔑的重重包围之中。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我们对你们的轻蔑。于是你们以轻蔑反击轻蔑。但是我想告诉你——在这一点上,在你们和我们之间,起码是,在你我之间,存在着相当大的误会。我们这种人,具体说就是我吧,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轻蔑你。我哪里顾得上轻蔑你呢?我又哪里能分出心来轻蔑你呢?我谁都不轻蔑。轻蔑是阿Q精神的常规武器。是精神胜利法之一种。是滑稽可笑的。归根到底,我要求你向我解释,是想判断一下你解释的水平。敢卑鄙,就要预备好辩护词。我给你的辩护词打及格。第一次能及格,成绩也就不错了。再说你的行径也谈不上卑鄙。嫉妒派生出轻蔑。轻蔑派生出憎恶。憎恶激发借刀杀人的冲动。这是那么的符合规律。符合规律的事情乃是自然的事情。否则倒不自然了。人对自然的事情应该表现出必要的起码的心理承受能力。平静承受是一种风度。再说你的行径,也曾是我以前的行径……”
江水滔滔……
它的上游是黑暗的一片,将两岸的大地用同调的黑暗连在了一起。村庄里稀疏的灯光,分不清是在我们这一边,还是在他们那一边。它的下游也是黑暗的一片,连稀疏的灯光也望不到。只有我们眼前的一段江面,被布拉维戈申斯克的和黑河市的灯光照耀着,波粼烁烁。仿佛从一片黑暗之中地涌而出,泻入另一片黑暗之中去了……
我被他的话“催眠”着……
我被他的话定住着……
我想捂上耳朵,可是我的双手不受大脑的支配……
我想喊叫着喝止他的话,可是我干张了几次嘴却喊叫不出声音……
我想起身离去,却像被江堤的石阶粘住了……
我还能做到的,不过是在他说时,偶尔能稍微侧转一下头望向他……
不知从何时起,他半边的脸颊上有一行闪亮的东西在缓缓流淌……
“你没有忘记过你曾是一个穷家小子吧?”
“……”
“我问你呢。”
“对。”
“我也没忘。”
“我是平民……”
“平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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