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灭_梁晓声【完结】(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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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

  我一时语塞,不禁大窘。

  我不愿一进门就直掷给对方一连串问题,三分钟内获得答案转身就走。目的性如此之强的造访,谁是主人谁都会反感的。我一心想迂回地接近我的目的。在对方不知不觉中获得到我急于获得的答案。所以我也就只好任由博士向我证明他不愧是一位博士……

  一位社会心理学博士,在当今的中国社会中,常使你觉得像一头瘆人的怪物。因为“它”往往最使自认为有“文化”的人感到心理别扭。所以往往也最被自认为有“文化”的人讨厌。这么一些人讨论人的心理现实的时候,也正是彼此都要掩饰起在心理现实面前的虚伪和尴尬的时候。他已持矛在手,我只得举盾。我所要逃避的,正是虚伪和尴尬。孰料我还是粘在虚伪和尴尬织成的网上……

  “别不好意思。承认事实本身应当是一件坦然的事情。而不应当是一件不好意思的事情。真的。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也是一个没了信仰的人。彼此彼此。尽管我的职业经常使我不得不面对信仰问题。但那不过是工作。而非热忱。好比木匠经常接触钉子。从马路上随便拉十个中国人来问问,大概有五个人发愣,三个人坦率告诉你让信仰他妈的见鬼去!一个人说谎。最后一个人,将会像你一样,需要经过犹豫、暗想,掂量才能作出似乎体面似乎古典的回答。其实,没有信仰也并不可耻。我以学者的身份访问过德国的慕尼黑。一座非常美丽清洁的古城。一个德国,一个日本,曾是这地球上最善于创造现代的种种‘主义’的人。过去了‘纳粹主义’和‘武士道精神’,它们对种种‘主义’也就是对信仰的创造性终于疲软了。慕尼黑最大的啤酒店里,常有几百人在一起喝啤酒。有一天我也在那里喝啤酒。我突发奇想,打算问一百个人,他们信仰什么?我那么做了。一半左右人信仰上帝。多数是中老年人。而另一半年轻和较年轻的人,几乎全都坦然他们并无什么信仰。问我人为什么非要有一种信仰?为什么非要追求一种信仰?竟问得我答不上来……”

  我也呷了一口茶,尽量耐着性子听……

  “翟子卿这个人很值得研究。许多人没信仰不觉得缺少什么。许多人丧失了信仰也不觉得丧失了什么。正如我在慕尼黑问过的那些德国人,没有了信仰或丧失了信仰,并不影响他们快快乐乐地喝啤酒,无忧无虑地生活。还有许多人,已因为丧失了信仰摆脱了信仰,才更加活得精精神神潇潇洒洒有滋有味儿。但对另一种人就不行。他们仿佛没有信仰就活不了。起码是活得营养不良似的。没有信仰,他们就会从现实中抓住什么替代物,想象成是信仰。大猩猩丢了崽子就会发怒,就会痛苦嚎叫。但饲养员扔给它一个布娃娃,它往往就会爱那布娃娃。想象成是自己的崽子。翟子卿便是这么一个人。可是如今你叫他信仰什么?上帝或耶稣?或像你刚才回答的——民主与科学?都是很具体的信仰。但都很抽象。好比你必须扔给丢了崽子的大猩猩一个实在之物。并且,在现实中,真正虔诚的种种主义的信徒已很少。比信气功的人少多了。翟子卿是这样一种人,第一他得信仰什么。第二,他得看到,他所信仰的,乃有着亿万和他一样的信仰者。第三,在这个前提之下,他要求自己是最虔诚的一个。你说,在中国,在目前,他除了牢牢抓住钱这种一切实在之物中最实在的替代物,究竟还能抓住什么别的东西?……据说他童年、少年和青年时期,是不是常有迷津于某种目标的心理倾向?……”

  “你……怎么知道?……”

  我回忆起了他当年的作家梦和大学梦……

  “我是干什么的嘛!这用不着和他深谈。”

  对方十分得意起来。

  我终于按捺不住,矜持地问:“我此次回来,去过他家,可……他家搬了……”

  “唔?搬了?搬哪儿去了?”

  “我也正想问你呢。”

  “是啊是啊。你也正想问我呢。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你上次走后,我们好像又见了一面。让我回忆回忆……对,是又见过一面。过年前后,他来拜年。当时我还挺纳闷儿,他这个人,怎么给我拜起年来了?这茶,就是他带给我的。茶是上等名茶。不过是红茶。我不太习惯喝红茶。家里也没人喜欢喝。反正不是自己花钱买的,将就着喝吧……”

  我忍不住打断他的话:“还听人说,他老母亲死了……他妻子也死了……”

  “唔?……”

  “我以为,能从你这儿了解到些什么……”

  “我倒没听人说过。我没工夫总想到他……死了?都死了?这……简直太……太他妈的绝妙啦!……”

  博士站了起来。在不宽敞的客厅里来回踱步,显出又兴奋又踌躇志满的样子:“我正在写一篇关于中国新生资产阶级的论文,独辟蹊径,打算将心理学和东方神秘主义,比方宿命论,因果论什么的结合起来……你等一下,我马上就可以打电话证实……”

  于是他抓起电话就拨……

  “阮桑吗?我是青平啊!喂,听着,我希望你能证实一下——翟子卿的老母亲和妻子,是不是都死了?唔,唔,唔唔!这确切与否对我很重要,以后再告诉你……”

  放下电话,他显得更加兴奋。脸上兴奋得红光焕发搓着双手对我说:“没错儿,是都死了。可怎么死的,阮桑也不清楚。大家都活得很忙碌啊!这样,我给你写个条子,你去找他当面问。也许他能告诉你些更详细的情况。你见过他的……”

  于是他找到笔,就站在写字台前,刷刷刷极快地写好了交给我……

  “中国太伟大了!中国确实很伟大。神秘主义,宿命论,因果论,报应论,都未必是邪说。一与哲学、心理学、历史学相结合,这世界就有可能被解释清楚了——对于我那篇论文,翟子卿这个人现在的心理状况怎样,是非常重要非常关键的。幸亏他还没死。还留下了研究线索。你一打听到他的下落,及时用电话通告我行不?……你说话呀!哎,老兄,你怎么了?你没事儿吧?……”

  “行……我没事儿……”

  “那你脸色怎么变得这么苍白……”

  “一时心动过速……老毛病了……”

  我硬撑着从沙发上站起来。我的心率并不过速。相反,它仿佛停止跳动了……

  “哎,你带走几盒茶叶吧?他当时给了我不少呢!我今年一年也喝不完……”

  “不,谢谢。我……也不太习惯喝红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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