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_梁晓声【完结】(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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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他同事也起身围了过来,张萌突然爆发地喊:“滚开!”

  人人内愧,各自散开,归坐各自的座位,谁也无颜再看她。

  张萌拎着、夹着、抱着一堆东西,离开了办公室。

  她走下楼梯,走出楼,一司机追着她喊:“哎,张记者,主编吩咐我开车送你去。”

  张萌仿佛没听见,头也不回匆匆走着,走到一棵树旁站住,她头抵着树,哭了。

  王小嵩回到北京之后,给韩德宝写了一封长信:

  德宝:你好!

  我已回到北京多日,心情一直难以平复。你说过,我走的时候,你和振庆都要到火车站送我,可你们并没去。车开后,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人是那么古怪,我觉得人心好像从来不是一个完整的东西,它的三分之一仿佛被人有意地保留在过去的日子里,如同将一瓶酒珍藏起来,为的是使自己相信,我们还替自己保留着什么;它的另外三之一仿佛被人有意地抛向将来的日子里去了,为的是我们活到将来某个日子的时候,有什么能令我们感到满足的东西在那儿等着我们去获取;伴人生活在现实中的只是人心的三分之一而已。人常说活得很累,是因为事实上人很难用全部心思活在现在。人常对自己的现实不满,也许是因为已经过去了的某些事情,像有生命的东西一样,仍在那儿发出呻吟和叹息,好像我们自己的三分之一的心灵,在过去的日子里向我们哭诉什么。我们多么想重新回到过去,去安慰别人也同时使我们自己获得安慰,并企图使已经过去的事情再重新发生一遍。不是按照它发生过的样子,而是按照人意愿中的样子。可是我们已经不能够。我们束手无策,我们无可奈何。我觉得人的过去是人的另一种意义上的家。尽管我们已远离了过去,好比一个行止匆匆朝前奔的旅者,但是如果我们自认为家并没有料理好,我们总难免会一步三回头。

  不知徐克有信给你没有?我没去过深圳,我也有些不明白,中国这么大,他为什么单单要去那个地方?在人地两生的南方,他究竟又能寻找到些什么机会呢?我很为他担着份儿心。不知振庆又找到工作没有?我很为他忧虑。不知你把我俩吵架的事告诉他没有?如果没告诉,就永远也不要让他知道吧。如果已经告诉了,那么你一定要替我向他解释。我回来后,细想想,不再生他的气了。当然也不再生你的气了。只是一想到郝梅,心情就感伤。仿佛她的不幸,是我自己也参与其中造成的。非常坦率地说,如果她真的早已死了,我会渐渐把她忘记的,可是如果当一个男人知道,他曾深深爱过的一个女人依然活着,在另外一座城市里过着艰难的日子,那么这个男人便会感到,他眼前的幸福美满仿佛成了不光彩的,成了生活对他的嘲弄。而且,我甚至感到惶恐——因为我心里有某种东西又活了过来,那便是对郝梅的爱。这爱注定了将折磨我的心灵,使我的心灵不得安宁。有几次我夜里醒来,几乎对我的妻子轻轻叫出“郝梅”这一名字……

  一五八

  但是,这封信没有发出。

  中年人的生活最紧张,有时也最为微妙,家庭关系也会出现一个脆弱的阶段。就在王小嵩这封信写到一半的时候,他的妻子站在了他的身后。

  不胜惶恐的王小嵩为了顾全家庭的“大局”,把这封贯注了真情的信撕了。

  一道无形的墙,就这样阻隔了情感的流通。不但如此,作为一个对家庭有责任心的人,还要设法修补好这堵高墙。王小嵩在妻子面前说尽了好话,也拿出了真意,但妻子还是被伤害了。他珍视过去的情感,也珍视这个家,所以,他只有一人承受那情感的巨浪,把它们深深地引入心底,只有在那里,才能任由它涌来荡去,拍打着、冲刷着、咬啮着自己的灵魂……

  在远离北京的哈尔滨,另一封表达真情的信才开了头。

  在女儿已深睡了的夜晚,郝梅开始给王小嵩写信。

  这封令她很难落笔的信,开了几次头,都被她揉掉了,先称同学,又称战友,不妥,直呼其名,还不妥。

  终于,她写下去了:

  这是多么令人难过的事情,现在我竟不知该如何称呼你了!我们之间,仿佛仅仅存在着一种关系了,一个未婚的女人,和一个已婚的男人的关系。如果我们彼此都不曾那么真挚地相爱过,同学、战友该是多么亲近的称呼呢?即使对于我们这一代人非常习惯的“同志”两个字,附加在你的姓名后面,也不至于使你和我感到别扭吧?也不至于使你和我感到仿佛借以掩盖什么吧?如果我们彼此仍能继续相爱下去,在你的姓名前面,我加上“亲爱的”三个字,又是多么自然的事啊!不正是我最可以任意使用的权利么?而像我从前给你写信那样,写上“小嵩”或者只写一个“嵩”字,如同我轻声那样呼唤你,给你写信又该成为我内心里多么充满温情和愉快的时刻呢?在医院的楼梯上我一眼认出了你,也认出了大娘,我背着女儿赶快离开医院,仓皇而逃。而你走时我却躲在火车站的一根柱子后面,偷偷地望着你上了火车,像暗中实现什么我根本没有资格实现的愿望一样。那一时刻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贼,在觊觎着属于别人的财富一样。是韩德宝告诉了我你走的日子和车次。也是德宝陪我在你走后去看望了大娘。德宝、振庆还有徐克,三位中小学时期的同学和兵团时期的战友,成了从前的经历留给我的一笔宝贵遗产。靠了这一笔宝贵遗产的存在,我有时候才似乎有根据这样安慰我自己——其实我还并非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当我和大娘抱头痛哭的那一时刻,我自己心里明白,其实如今的我并没比过去的我变得刚强多少,装给别人看的刚强不过是一种外壳,需要这种外壳的保护是怕在如今的生活中继续丧失一个女人的尊严,甚至受到轻蔑。而我内心里,其实又是那么的渴求着怜爱和同情,经常产生一种想痛痛快快哭一场的冲动……

  泪水打湿了信纸,郝梅慢慢站起来,走出了屋外,院里静寂无声,邻居的窗子都黑了。郝梅倚着自家的门仰望夜空,月光下她脸上仍在流着泪。天上有一轮圆而大的月亮……

  郝梅的思绪仍然还在信中,面对着静寂的夜空,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是一个女人,我是一个母亲,我有一个女儿,我三十一岁,我没有工作,我不能用语言与任何人交流……既然这一切与我的名字郝梅连在一起,那么我最应该经常思考的是,这样的一个郝梅怎样才能生活得好些?人啊,永远都不要放弃这一种愿望!郝梅啊,你永远也不要放弃这一种愿望!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的女儿,你必须将眼前一切一切生活对你的磨难都敞开襟怀包容下去,你越想象你是天底下最不幸的女人,你便越可能成为一个不幸的女人,你不是不甘于自己成为那样一个女人么?你的女儿芸芸又是多么不愿看到自己亲爱的妈妈成为那样一个女人啊!为了女儿也为了自己,郝梅你就和生活竞走吧!不管这需要多大的耐力耐心,你都应该具有,有责任具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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