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萌默默地吃着,没有什么反应。
“他进公安局了。”徐克说。
张萌一愣,“他……他干什么违法的事了?”
徐克像得了理:“他替人打抱不平。”
沉吟了一会儿,张萌说:“你就是要告诉我这件事?”
徐克静静地说:“我们一些当年的兵团战友,想联名把他保出来……”
张萌不等他说完,便说:“请替我到厨房把暖水瓶拿来……”
徐克站起来,从厨房捧来暖水瓶,并将水倒入张萌举手托起的碗里。
徐克说:“他是为了我,才进公安局的……”
张萌突然问:“他……不会是和火车站那件事有关吧?”
徐克说:“正是和火车站那件事有关。今天我偶然碰上了你,希望你能在这张纸上签个名。签名的都是些下里巴人,正缺少像你这种人……”说着从兜里掏出两页纸给张萌看。
张萌接过纸看了一遍,还给徐克:“我不能签。”
“为什么?”
张萌说:“晚报上那篇文章是我写的。”
徐克大惊:“你……原来是你写的!你知不知道,没有你那篇文章,他也许已经放出来了!你那篇文章等于火上浇油,公安局的头儿们看了,要严办他们几个兵团战友……”
张萌急了:“可我当时怎么会想到是几个兵团返城的知青呢?更不知道他也在其中……”
徐克说:“不管怎么说,那你更应该签名了!”
张萌没接徐克递过来的纸,轻轻说:“我不能签。文章是我写的,我再参与签名保他,我究竟算怎么回事?我这记者今后还当不当了?我今后还希不希望人们关注我报道的事了?”
徐克盯着她,缓缓折起了那两张纸,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张萌低下头,默默吃着。
徐克走到门口,叫了一声:“张萌……”
张萌抬头望他。徐克咬着牙,从嘴里迸出了几句话:“我早就明白,你们这些大官小官的儿女,和我们普通老百姓的儿女,就是他妈不一样!”
一位男教师正在讲解李商隐的诗——这首《锦瑟》,是李商隐的代表作,古今爱诗者无不乐道喜吟,堪称最享盛名。然而它又是寓意较深的一篇诗。自宋元以后,揣测纷纷,莫衷一是。下面,我先将这首诗读一遍: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一二二
教室里几乎座无虚席。然而学生们都不是十八九、二十来岁的青年学子,而是一些早已应该工作有成的男人和女人。相当多的人穿着工作服。看得出他们是直接从班上赶来的。他们听得极认真,满目求知的渴望。后排座有人在边听边啃烧饼——张萌端坐在他们之中……
张萌旁边有一男一女在悄语。
那女的说:“能把你前几堂课的笔记借我抄抄吗?”
那男的问:“你前几堂旷课了?”
“不是,我是替我丈夫来听的。他改夜班了,这个月上不了课了。”
男的有些同情了:“我的笔记太乱了。不要紧,我替你向别人借。”
“那太谢谢你了。”
那男的向张萌借笔记,张萌将自己的一本笔记递过去。
对方感激地朝张萌笑,塞到了她手里一点儿什么,她低头一看,是一小瓶樟脑油。张萌往自己太阳穴抹了抹,正欲还给对方,不料被另一只手接过去了。
樟脑油在一只只手中传递着。
男人和女人,张萌的同代人,纷纷往太阳穴上抹……
有一个男的伏在桌上睡着了,他旁边的人捅醒他,递给他樟脑油,但小瓶里已滴不出来了。有人悄悄将茶杯递给他,示意他往小瓶里倒点儿水。
他照办。终于从小瓶里倒出了茶水和樟脑油的“混合剂”,然后将手心往脸上一抹。
张萌望着这一切情形,不禁想起当年的小学课堂上,韩德宝分抛豆饼给同学们的情形。
老师严肃地问:“后几排的同学怎么回事儿?”
在张萌的回忆中,小学女教师变成了现实中的男老师,那老师问:“我讲的有问题么?”
一位女学生站起来不好意思地说:“老师……不是……我们……大家在抹樟脑油……”
老师点了点头:“明白了……还有人在偷偷吸烟是不是?”
几个男学生惭愧地暗暗将烟掐了。
老师苦口婆心地说:“我知道,你们全体能坐在这里的,既是你们同代人中的幸运者,又是克服各种各样困难的人。我的儿子和女儿,也是你们的同代人。我多希望他们也有幸坐在你们中间。可是,儿子埋在了北大荒,女儿嫁在了北大荒。所以,我给你们讲课的心情,很特殊,很复杂。我不在纪律方面过分苛求大家,但是,大家可千万要对得起这种幸运……一弦一柱,犹言一音一节。瑟具弦五十,音节最为繁复。聆锦瑟之发音,思华年之往事,音繁而绪乱,情惘以难言。年华——正所谓美丽的青春……”
在老师的讲述声中,张萌又陷入了回忆,她想起了自己当年和那个市“红代会”的头儿徜徉在松花江畔,遭到郝梅谴责,遭到吴振庆等敌视的情形;又想起她要离开连队,遭到吴振庆等阻拦的情形,还想起她和吴振庆因救火在森林中发生的种种情形……
忽然张萌前排一片骚乱,使她回到了现实——原来是一位母亲带着孩子来听课,而孩子发起了高烧。那母亲叫着:“小强!小强!小强你怎么了?”
另一位女学员用手试孩子前额,吃惊地嚷起来:“哎呀,这孩子在发高烧!”
母亲都要急哭了,她像是在对谁辩解:“我……我没注意到他在发高烧……小强,小强你醒醒呀!妈妈对不住你,妈妈太自私了……”
一位男学员说:“还哭什么呀!快送孩子去医院啊!”
老师踏下讲台,走过来,感慨万千地:“这太过分了!不,我不是说你。我是说,太委屈孩子了……哪位同学去给拦辆出租车?”
张萌站了起来,她跑下楼梯,跑出校园,在马路上拦住一辆汽车,司机摇头不拉。正欲开走,张萌拉住了车门,一些学员陪着那位母亲走来,母亲抱着孩子坐入车里,大家伙儿将钱一一塞在母亲手中,车在夜幕中开走了。
张萌驻足目送,良久,她发现身旁已无他人了——她想着什么,没有回学校去。转身朝相反的方向去了……
张萌来到现任市政协副主席的赵叔叔家里,心里七上八下的她,刚刚说了一点自己的想法,赵叔叔就开始驳斥她:“小萌啊,我劝你还是不要搅和到这件事里头去。文章是你写的,你又暗中和扰乱社会治安的人串通一气。搞什么联名保释,你扮演的又算个什么角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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