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_梁晓声【完结】(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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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振庆说:“能。”

  居委会主任又叮咛道:“千万别把谁家的证或煤气罐丢了。补一个证,那是费很多道手续的。罐要是丢了,就更糟了。只有你赔,一个罐两百多元,而且没处买。”

  吴振庆说:“谢谢。我全记住了。”他拿起了那一厚叠煤气证,走出门去。

  他先给一辆三轮平板车打气,打足了气,开始挨家挨户换送煤气罐。

  首先,他得从各家楼上把空罐子扛下来,装到平板三轮车上,之后,蹬着车去换气站。

  到了换气站,他还得排队开票,之后将一只只空罐搬下来,一只只交票换罐。

  一位负责换罐的人生硬地说:“这几个罐不能换。”

  吴振庆问:“为什么?”

  “太脏,得刷干净了。”口气还是很硬。

  吴振庆央求道:“这……同志,我刚接手这份儿差事。再说,我票都开了……”

  负责换罐的人说:“别嗦。这是新规定……下一位……”

  吴振庆说:“同志,您这不是等于让我把这几个空罐再蹬回去么?”

  负责换罐的人说:“不错,是那么回事儿。你非要换也可以,我们有人替你刷干净。”

  吴振庆这才缓了口气,说:“那太感激了!下次我保证……”

  负责换罐的人说:“感激是不必的,刷一个罐,多交五毛钱就是了。”

  吴振庆明白了:“还要钱啊?”

  “废话!你以为白替你刷呀?下一位,下一位,把车推开,别挡这儿碍事!”

  对方不屑于再理他,接别人的票去了。

  吴振庆只好将车推开,把几个脏的空罐又搬上了平板车,蹬着平板车回到了小区,扛着沉重的气罐上楼,上去送了一户,又送一户,几趟往返,他的步子就越来越沉重了,汗把衣服全湿透了。到后来,吴振庆在肩上扛了一下,竟没扛起来,又扛了一次,又没扛起来,吴振庆第三次鼓足了力气,终于扛起来了。他的腰已不像刚才那么挺拔,步子也不那么稳了,好像随时会被压倒似的。

  上楼时,他的一只手不得不扶着楼梯扶手借劲儿,好容易上了四楼,咣咣一声,煤气罐重重落在地上。

  一户人家的门开了,一少妇出来怒斥他:“你轻点儿好不好?你当这是工地啊?把孩子都给吓醒了!”

  吴振庆喘着气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讨厌!”那妇女转身入室,门砰然关上。

  吴振庆扛着煤气罐继续上楼,此时他已显得精疲力竭,已不能一次就将煤气罐扛起来了。他得先把罐抱起担在楼梯扶手的转角处,然后弯下腰,再扛到背上。

  他扛着煤气罐上到了六层楼,弯下腰,让煤气罐滑到胸前,抱住,当煤气罐轻轻落在地时,他自己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一手扶着墙缓缓站起,敲一户人家门,久敲无人开门。他转而敲对门,开门的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知识分子模样的男人。

  一四七

  吴振庆说:“同志,抱歉打扰。我是给咱们小区换煤气的。我费了好大力气扛上六楼来,可这户人家,却没留人,我可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那男人说:“他们家刚才还有人,可能出去不久。”

  吴振庆说:“您知不知道他们家人可能去哪儿了?”

  男人摇头说:“都刚搬来,互相还不太熟悉。”他退回去,关上门。

  吴振庆瞪着煤气罐发呆,想敲另一户人家的门,可举起手,犹犹豫豫地又放下了。

  对门又开了,那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男人又出来了,他见吴振庆守着煤气罐坐在地上,背后靠墙,闭着眼睛。挺同情地问:

  “哎,我说,你怎么了?”

  吴振庆缓缓睁开眼:“没怎么,歇会儿。”

  “你没事儿吧?”

  吴振庆苦笑:“没事儿,没有金刚钻儿,不揽这瓷器活儿。”

  “你刚才的意思,是不是……打算把煤气罐先放到我家啊?”

  “是那么打算的。”

  “那你刚才怎么不明说啊?”

  “我怕……怕碰钉子啊!”

  “我回屋一想,你可能就是那个意思。那就放我家吧。他们家回来了,我帮着拎过去就是了。省得你坐这儿干等。”

  吴振庆说:“太谢谢了!”

  那人帮吴振庆将煤气罐拎入自己家。吴振庆离开时说:“给您添麻烦了。”目光中充满感激。

  吴振庆一步一步走下楼,骑上三轮平板车,将车蹬到了一处建筑工地,他从车上搬下那四个肮脏的空罐,在沙滩上用碎砖和沙子擦起来。他向一个工人请求了一番,经允许,拿了一条水管冲洗煤气罐,不一会儿,那几个肮脏的煤气罐面貌一新。

  他在水龙头下冲头,洗胳膊,洗手时,看到手上磨起了血泡。

  他又蹬起了三轮平板车,又来到了煤气站。

  刚才那个换煤气罐的人说:“嗬!你老兄真够下工夫的啊!冲你这良好表现,你甭排队了,优先了!”又指着吴振庆从车上搬下煤气罐对别人说:“都看清楚了!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就是样板!那人的,换不成。要么交五毛钱替你刷洗的服务费,要么拉回去自己刷,刷洗不到这水平别再拉来!”

  被说之人不情愿地掏出钱包,悻悻地交了五毛钱。

  吴振庆将换好的罐搬到车上。

  被说的那人嘟哝:“妈的,哪儿都有积极分子。”

  吴振庆看了他一眼,隐忍着没有发作。

  他又将三轮平板车蹬回小区,之后又从车上搬下煤气罐,一趟一趟扛罐上楼……

  在一户人家,他一边替人家接上气管,一边说:“这罐,在换之前,如果太脏了,得刷干净点儿。”

  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说:“跟谁说呐?”

  吴振庆说:“跟你们。”

  那青年说:“我们每月向居委会交服务费的!”

  吴振庆直起腰道:“你听明白了,这一罐气,是我替你们刷了罐,才换来的,下不为例!我只负责换煤气,居委会没交待我也得替每户人家刷罐。”

  那青年说:“那不行,那我们可得找居委会去问问!”

  吴振庆冷冷地说:“我记住你们这一户人家了。以后你们自己换吧,我也不挣你们这份钱了。”

  他出了门,踏下两级楼梯时,听到那青年在屋里说:“他妈的!什么东西,换煤气的也这么牛!”

  他猛转身,冲上了楼,似乎想要一脚将房门踹开。可面对房门,他又冷静了,转身缓缓下了楼。

  中午,他来到居委会的值班小屋里,他将一些咸菜夹在烧饼里,一边大口吃着,一边翻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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