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猾是一种冒险_梁晓声【完结】(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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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人”的意思,在北方,意味着社会关系多,别人办不成的事,“能人”出马,马到成功,一办就成。比“能人”低一个档次的人,北方称之为“社会哥儿”,大概相当南方的什么什么“仔儿”。“社会哥儿”是能人的外围社会关系,他们与“能人”相互依存。“能人”办事有时是要靠调动起他们的积极性,才能把别人办不成的事办成。他们很乐于帮“能人”忙活,鞍前马后,在所不辞。为的是自己通过为“能人”帮忙的机会,显示社会存在价值,编织更广泛的社会关系网,进而跃上一个社会档次,由“社会哥儿”而“能人”,比“能人”高一个档次的人,北方称之为“能爷”。一位“能爷”,往往统领着许多“能人”。

  他们非是由于“一不小心”成了名人,而是很合乎必然逻辑地成了名人。所以他们的知名度不会被公众轻易从头脑中抹去。

  人贵有自知之明。

  名人尤其贵有自知之明。

  但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某些名人及所谓名人,其实是很缺乏自知之明的。有时简直到了太缺乏自知之明的地步。

  一切名人都如同三维绘画,甚至五维绘画。你表面看到的也许根本不是那绘画的真本。真本隐藏在表面的色彩、线条和图案的后面。那真本需要首先将目光散视开来再凝视起来,需要将绘画贴近了移远了再贴近了才能看到。表面的赏心悦目的风景的后面,兴许豁然凸现的是别的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

  我们了解一位著名的普通人或普通的名人的可靠方式,大抵还是读一读他们记载自己成长经历和对世事人生发表自己感想、感受以及种种感慨的书。大抵在这一点上,“文如其人”这句话还是有一定道理有一定根据的。在这一点上,文人可以借其小说粉饰自己包装包藏自己。但是散文、随笔、杂感这些文章,却堪称文人们自己的心灵的镜子。好比给你一把斧子一把锯,你拿了可以摆出某种惟妙惟肖的架式冒充木匠,但是你一旦拿起刨子,拿起凿子,被人以研究的目光注视着刨一个平面凿几个孔时,你究竟是不是木匠,是几级木匠,则就原形毕露了。

  陈水贵没有什么政治野心。不是他选择了政治,而是政治选择了他。当年的悲剧还在于,政治一旦选择了谁,谁的命运都难逃摆布。好比棉铃虫在哪一棉栋上产卵,哪一棉株就必遭殃。

  我们因他人悲伤落泪,更多的时候,更经常的情况之下,只为着对我们的情感具有影响的人们的不幸和死亡,并不与他们自身的伟大与平凡相关。

  每一种个人情感之所以能在我们心灵中被悟到价值,盖因它有其不可取代性。我哭怀皑老师,亦是在哭自己的一份情感损失,还是在哭情感在生活中大面积流失的现象。这一现象早已使我变成了一个以忧郁的日光看生活看现实的中年人了。当生活当现实从我自己身边又夺走了我很看重的东西的时候,我的眼泪便会像—个孩子似的抑制不住了。

  我以为,情感是每一个人的“不动产”。它应该随着社会的文明而“升值”。它是精神的“琉璃”。说到底,人类精神自我完善的终极目的,乃是为了使我们每一个人的情感更丰富,更细腻,更符合人性的自然。货币升值情感贬值的时代,无论工业怎样的发达,商业怎样的繁荣,其实都是令人悲哀而沮丧的。这不但会使我们每个人都成了百万富翁之后依然觉得无奈的贫穷,而且会使我们每个人都陷入空前的孤独。

  在今天这么一个物欲横流,对物质的占有愿望极端膨胀,到处可见贪婪和经商野心嚣噪不安的年月,我是很重视对于我的儿子的情感教育的。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我将不能留给他什么所谓的遗产。我对他的情感教育,乃是我对他的为父者的责任之一啊!

  一个人的名气,和一个人究竟可敬不可敬,有很多时候恰恰是成反比的。你往最普通最平凡的人里去想想,他们的名字不大容易见报,他们几乎一辈子根本没可能在电视里露面,他们的好品格才最是本质的,才最是无杂念的,才最是值得我们由衷去尊敬的!

  人作为人,虽在一切物质之中,却应同时在一切物质之上。归根结底,清贫者和大富豪的生活都同样是有缺陷的。后者的缺陷里填的是金钱。

  人和植物、动物的区别,重要的一点恰恰在于人会设计自己的愿望,有实现这一愿望的冲动。理想使人高出宇宙万物,理想使人具有百折不挠的精神力量。因而当人实现这一愿望的冲动受挫,理想便使人痛苦。

  理想,说到底,无非是对某一种活法的主观的选择。客观的限制通常是强大干主观的努力的。只有极少数人的主观努力,最终突破了客观的限制,达到了理想的实现,这便使人对“主观努力”往往崇拜起来,以为只要进行了百折不挠的努力,客观的限制总有一天将被“突破”。其实不然。

  所以我认为,有理想是一种正确的生活态度,放弃理想也是一种正确的生活态度。有时,后一种态度,作为一种活着的艺术,乃是更明智的。有理想有追求是一种积极主动的活法,不被某一不切实际的理想或追求所折磨,调整选择的方位,更是积极主动的活法。

  一种活法,只要是最适合自己的,便是最好的,最美的。当然,这活法,首先该是正常的正派的活法。

  一位作家培养另一个人成为作家这种事,古今中外实在不多。一个人能不能成为作家,关键恐怕不在培养,而在自身潜质。

  其实有些距离,是终生不能跨过的。

  一切生活都是生活,无论主观选择的还是客观安排的,只要不是穷困的、悲惨的、不幸接踵不幸的,只要是正常的生活,便都是值得好好生活的。须知任何一种生活都是有正面和负面的。帝王的权威不是农夫所能企盼得到的,但农夫却不必担心被杀身篡位。一切名流的生活之负面的付出,都是和他们所获得的正面成比例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改变自己的命运的想法永远是天经地义无可指责的,但首先应是从最实际处开始改变。

  荀子说过一句话——“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字面看来有点儿听天由命的样子,其实强调的是一种乐观的生活态度。没有乐观的生活态度,哪还谈得上什么积极进取呢?机遇可能随时会向你招手,只要你是有所准备的。

  三十岁至四十岁得到的,绝不会是你最后得到的。同样三十岁至四十岁未得到的,并不意昧着你一生不能实现。你的一生也许将几次经历得到、失去,再得到、再失去,有时你的人生轨迹竟被完全彻底地改变,迫使你一切从头开始。谁准备的方面多,谁应变的能力强,谁就越能把握住一份儿属于自己的生活。当代社会越向前发展,则越将任何一种事业与人的关系,变成为不离不即,离离即即,偶尔合一,偶尔互弃的关系。

  生活里的邪狞多了,人也不由变得有戒心了。坦诚已是这样子日渐变成虚伪,良善已是这样子日渐变成怀疑,进而觉得日渐变成了生活里的一种负担。一个正日渐地变得虚伪起来的人,大抵是奉献不出多少真情抚慰别人的心灵的。连自己都对自己看透了,都对自己很不屑的人,还是以不走近他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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