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上不成熟这一点,我有点不认可。政治上不成熟,能仅写过一张表态性的“批邓”大字报吗?政治上不成熟,能“同‘四人帮’作过斗争”吗?从书包里掏出钢笔,就要由着性子将那个“不”字改成“很”字。照量了几下,觉得笔划实在是不好改,悼悼作罢。
倒是与我肉体同在的灵魂,因为自己的某些行动,某些没有变成行为的欲念,某些没有变成欲念的意识,某些连意识也没有变成的朦胧的不良的冲动,而时常感到羞愧。
这个灵魂可是永不安息。
母亲从小对我的一句教诲是“头三脚难踢”。意思是,到了一个新地方、新单位,在新同志中间,尤其要谨言慎行,给人留下最初的好印象。母亲虽然是普通家庭妇女,目不识丁,但却很重视对我们的家教。希望我们几个子女长大成人后,都文质彬彬的,说话慢声细语的,办事稳稳重重的。她认为的好青年,是那种“像大姑娘”似的类型。我在十八岁前、身上这种家教的成绩特别显著。不但文质彬彬、而且“羞羞答答”。十八岁后,这种家教的印痕开始模糊,开始退化。因为母亲已无暇再训导我。社会替母亲效劳了。社会的教育内容与家庭与学校大不一样,也比家庭比学校的教育具有说服力。它采取的另外一种方式,往往刺激起我的反抗心理。两种教育在我身上都有潜在影响。平素我要求自己尽量文质彬彬,以礼待人。一旦反抗起来,则“怒发冲冠”,恨不得“尸横二具,血溅数尺”。地地道道的“匹夫之怒”。幸亏我身材瘦弱,毫无拳脚功夫。否则,大概早已闯出什么人命官司了。这些只能在看功夫片时体验一下情绪打斗。
然而我认为母亲那句教海不失为至理明言。“头三脚难踢”,便得“踢”好。一般说来,我每到一个新单位、新地方,“头三脚”总还是“踢”得可以的。一旦天长日久,免不了来次“头球”或者“倒钩”。那“球”多半都是朝领导们射去的,结果常常是好印象一脚“勾销”。谁有贰好耐性一年三百六十多天,天天地“温良恭让”?偶尔露一下“峥嵘”也是要得的。
对有才华的人、妒嫉是愚蠢的至于我自己,用解放前上海滩小报记者评论三四流这个“星”那个“星”的语言说——正很“走红”。然而我也忧郁,我也压抑,大有“兔死狐悲”的凄凉。因为我不可能终生扮演这个时代、这个社会的“歌手”或“鼓手”的角色。我一旦也对这个时代、这个社会皱皱眉、摇摇头,或者瞪瞪眼睛,说几句冷的、酸的、尖刻的话,哪怕这话是真的,也便会与辛欣“站在同一地乎线上”了,而一个作家,不,一个人,某些时对某些事,大抵总难免要皱皱眉,摇摇头,或者瞪瞪眼睛,也总难免要说些什么使某些人们不大受用的话的。达到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境界,超脱则超脱矣,悠然则悠然矣,而往往也便在这种“超脱”和“悠然”中,不复是作家了!文坛从来不是佛殿。要想“超脱”倒莫如抛弃纸笔去数念珠,遁人空门为好。
当时你我还都不是青年作家,都属“文学青年”一类。我“迂”得可怜,你“狂”的非凡。我和你一样,都急切地要早日显示自己的能量。都不免感受到某种压制。
现今有种说法:一等智商者经商,二等智商者从政,三等智商者才从文。“文”的经济基础,在“倒爷”们之下;“文”的社会地位,在“政府官员”之下,因此某些干部子女,便经商,便从政。“三等智商”的,便往什么电影制片厂啦,电视台啦,以及其它与“文学艺术”有关的单位或部门挤。果有“文学艺术”才华的,自当别论。并无“文学艺术”细胞的,岂非授柄于人,传垢于世吗?且“文”假以权,权佐以“文”,结果必然是“文”腐蚀了权,权亵渎了“文”。那才是悲夫哉!我顶讨厌文学艺术领域内现今种种假权势而压“文”、而欺“文”的风气。
谎话,是语言的恶性裂变现象。说一颗钮扣是一颗钻石,并欲使众人相信,就得编出一个专门经营此种“钻石”的珠宝店的牌号,就得进一步编出珠宝店所在的街道和老板或经理的姓名……
我不是一个没有说过谎的人。但是,跨出复旦校门那一天,我在日记上曾写下过这样的话:“这些年,我认清了那么多虚伪的人,见过那么多虚伪的事,听过那么多谎话,自己也违心地说过那么多谎话。从此我要作一个诚实的人……”
我这“要作一个诚实的人”的人,在许多高等教育者面前,撤丁一次弥天大谎!
一个毕业于名牌大学的青年,仅仅由于在某一个不正常的时期迈人了这所大学的校门,便如同私生子隐瞒自己的身世,在许多高等教育者面前隐瞒自己的“庐山真面目”,真是历史的悲哀!
就个人心理来说,这是十分可鄙的。
但这绝非我自己一个“工农兵学员”的心理。这种心理,像不可见的溃疡,在我自己心中,也在不少“工农兵学员”心中繁殖着有害的菌类。对于一个国家的高等教育,又多么可悲!宛如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中倒出了“山碴丸”。
正直与否,这是一个人品质中最重要的一点。你的朋友们是你的镜子。你交往一些什么样的朋友,能“照”出你自己的品质来。我们常常是通过与朋友的品质的对比,认清了我们自己实际上是一个怎样的人……
第三章
蜂儿酿蜜,燕子衔泥,走兽奔徙,乃因对它们的生存有着重要的意义。
人却为什么常煞费苦心地做铺张浪费又并不见得多么重要的事呢?人啊,我们为什么在此点上低于着它们?……
如今穿布衣的知识分子少了,穿布衣的共产党人少了,穿布衣的共产党的领导干部少了。因为有了的确凉、的卡、混纺,其它什么什么的。共产党如果成了布衣党,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今天,未免滑稽可笑。但共产党如果成了失掉“布衣精神”的党,那则不滑稽也不可笑了,而令人心中产生别的一番滋味了!
我们这个国家,我们这个民族,因民族心理的积淀和种种历史渊源所至,一向是崇两极力的。而封建王权便是以这种崇尚为其社会基础的。这是我们民族愚昧的一面。人类不庞受王权的统治,而只庞受知识的统治。这叫人类文明。或曰“精神文明”。有一个时期我们的社会似乎有一般崇尚知识的风气良好的开端,但很快又被对金钱的崇拜所涤荡了。
金钱,这个讨人喜爱的怪物,吞噬着某些中国人的灵魂,吞噬着某些中国共产党人的灵魂。
不是说“先使一部分人富起来”吗?应该是先使人民中的一部分人富起来才对啊!倘若我们共产党的干部们,都利用职权,着急忙慌地,争先恐后地先使自己富起来,还算什么“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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