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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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早晨他走出家门,走在小胡同里时,胡同里那疯子迎面像个鬼魂似的游

  荡了过来。到他跟前,挡住他的去路,先是阴怖怖地笑视着他,突然说:“你小

  心点! ……”

  他从来也没有招惹过那疯子,不知那疯子为何也仇恨起他来……

  他坐在座位上,心里始终在苦苦地想着一个问题:自己究竟是一个好人还是

  一个坏人。却难以得出结论。自己对自己连这么一个起码的结论都得不出来,使

  他心里暗暗难过。

  周围仍是一片诅咒,一片怒骂,一片义愤,一片大吵大嚷。

  他忽然觉得自己今天居然还来参加这场考试,是一件很荒唐很滑稽的事。这

  场考试的真相也很荒唐很滑稽。周围的一切诅咒,一切怒骂,一切义愤,一切大

  吵大嚷都很荒唐很滑稽。包括昨天他想亲她的月牙似的嘴唇以及她为此扇了他两

  记火辣辣的耳光,全他妈的是又荒唐又滑稽的事。

  那个本教室的义务考场主持者,终于在混乱之中将考卷发下去了,这会儿站

  在讲台上,用手掌连连拍桌子,扯着嗓子大声喊:“安静! 安静! 下面宣布考试

  纪律,第一,不许互相抄袭。第二,不许交头接耳,传递纸条。第三……”他最

  初仿佛具有的那种无上的权力,在混乱中消亡殆尽了,他已经无法控制住教室里

  的局面了。

  他的嗓子哑了,不再能用那种布道者的语调讲话了,他那种充满自信的威仪

  也完全丧失了。

  在姚守义看来,他尤其荒唐尤其滑稽。

  他内心里有一种冲动在怂恿他也作出点更荒唐更滑稽的事情,既然一切一切

  全他妈的如此荒唐如此滑稽!

  他站了起来。他大步走上讲台,把那个丧失权力和威仪的人从讲台上推了下

  去。他这个行动,竟渐渐使教室里安静下来了。

  “你想干什么? ”被他推下讲台的那个“兵团服”一时不明白他意欲何为。

  他回答:“我想接管你的权力。”

  “好,好! 随你接管,随你接管! ”对方心悦诚服地走向他的座位,如卸重

  任地坐了下去。

  5

  他清了清嗓子,不慌不忙地说:“诸位兵团同仁,现在让我给你们背一段‘

  最高指示’:

  考试可以交头接耳,冒名顶替,你答不好,我抄你的,抄下来也算好的。交

  头接耳,冒名顶替过去不公开,现在让他公开。我不会,你写了,我抄一遍也可

  以。

  本监考官遵照‘最高指示’重新宣布考试纪律:可以交头接耳,可以互相研

  究。还可以抽烟,可以随时上厕所。不许随地吐痰。

  考试时间不限,什么时候答完,本监考官都耐心等待! “

  他最后的那句话被一阵掌声盖过。

  “完全拥护! ”

  “坚决支持! ”

  “誓死捍卫新监考官! ”

  站在讲台上的姚守义耸了一下肩膀。他第一次被众多的人当面如此拥戴,他

  多少有点感到自豪了。他想:原来这就是群众! 我的话对他们有利,他们就马上

  安静了,似乎一个个都变得不那么荒唐不那么滑稽了,而且还满腔热忱地要“誓

  死捍卫”我!

  其实他大错特错了! 考试这件事,此刻对他们来说,已经不那么主要了。他

  们完全被某种情绪互相影响着,扇动着,鼓舞着。这是一种渴望获得发泄的情绪。

  它已笼罩着整个教室,在空间回旋流动! 他看不见它,因此不能真正感觉到它的

  存在。他们也看不见它,因此连他们自己也不能意识到他们正在这种情绪中失去

  他们的理智。它像热病,使发高烧的人感到的恰恰是彻骨的寒冷。

  表象之下掩盖着即将推向更高潮的荒唐的滑稽的本质。他们为他鼓掌,是因

  为他使他们的某种情绪得到了满足。

  “我提议,伟大领袖为我们留下了这条伟大的‘最高指示’,让我们敬祝他

  老人家万寿无疆! 全、体、起、立! ……”

  一个声音高叫着。

  一阵噼里啪啦椅子响,全教室的人不分男女都肃立了起来。

  一时间“万寿无疆! 万寿无疆! ”的敬祝声震动教室。

  远飞的大雁,

  请你捎个信儿到北京,

  兵团战士想念毛主席,

  毛主席……

  一个不太标准的女中音唱起了这首大家在兵团时期经常唱的歌。

  远飞的大雁,

  请你捎个信儿到北京……

  于是大家全都唱了起来。歌声不仅震动教室,而且响彻整个教学楼。

  “大雁已经飞到南方去了,让飞机捎个信儿到北京吧! ”

  一只纸叠的飞机从教室的一个角落飞到了讲台前。它是用考卷叠的。

  于是大家一边反复唱,一边都用考卷叠起飞机来。于是一只只飞机满教室飞

  来飞去。

  只有一个人仍坐在最后一排靠墙角的座位上。

  这个人是郭立强。

  他已看过一遍考卷,那上面的题他用半个多小时就可以准确无误地全部答完。

  不过他明白,他在这个教室里是无法做到了。

  他打算到另一个教室或者到走廊里去答卷。他站起来推开同桌的人往教室外

  走。他内心里告诫着自己,不能同其他人一样胡闹。

  他今天不是来发泄什么的,他是来竞争第一名的。这个信念一直支撑着他,

  使他的心理和情绪不致狂乱。

  他走到讲台前时,一把揪住姚守义的衣领,盯着姚守义的脸说:“你知道你

  这样做会断送了多少人唯一的一次机会? 对今天这个教室里发生的事情你将负责

  任的! ”

  他早就认出了姚守义。

  姚守义也认出了他。

  “是你呀新郎! ”姚守义正对参加了今天这样一场考试感到开心极了呢! 他

  见郭立强仍一手拿着考卷,觉得对方在如此令人开心的情况之下愈发显得荒唐,

  滑稽,不可思议。哪一个“兵团服”在返城后待业的苦闷中错过像今天这般聚在

  一起大开其心的机会,不是木瓜就是傻蛋!

  他对郭立强嬉笑道:“今天是返城待业知青的狂欢节,我们的黄历上写着‘

  不许动武’,我可不在这里跟你打架! ”

  郭立强狠狠一推,将他推倒在讲台上。

  郭立强的一只脚刚迈出教室,一只胳膊从外面将他拦住了。

  他不由得缩回了那只脚。

  那是一只穿在公安警察服衣袖里的胳膊。

  几百名公安警察包围了这所重点中学,包围了一代人企图为他们自己而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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