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嘴唇触在他的一只耳朵上,悄声说:“让我起来做早饭吧! ”
他仿佛没听见她说的话,他的头仍一动不动偎在她怀里。
她又说了一遍:“让我起来做早饭吧。你昨天一天没吃饭,我要给你做顿好
吃的饭。你想吃什么呢? ”
他这才自言自语似的说:“什么都不想吃。抱住你我不饿,不渴,不怕。”
“怕? 不怕什么? ”
“不怕待业,不怕没钱,不怕一切打击。就怕……失去你……”
她不知为何沉默了,她那只抚摸着他的手停止了抚摸,她那条搂着他的胳膊
慢慢放开了。
他还是那么偎在她怀里。
“咱们今天可是起得太晚了! ”她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握住灯绳,拉亮了
灯。
淡蓝色的幽光被灯光逼射到塑料布窗帘上去了。
他说:“对没有工作的人时间没有早晚。”
“你忘了我要去货车场上班啦? ”
“我再也不让你为我去干那种活! 从今天起我要你在家休养,我要天天为你
买好吃的做好吃的,像侍候养病的人一样侍候你!
今天我要一步不出门,一整天陪你呆在家里……“
他的话使她那颗女性的心幸福得快要发出喊叫声了! 她感动得流泪了,又开
始抚摸他,并且喃喃地说:“我……真没想到……你还爱我……”
他回答:“我也真没想到你还爱我! ”他抓住抚摸着他的那只手,又要痴情
地亲吻它,却在灯光下发现了她记在手背上的那些已模糊不清的字。
于是他没有亲吻她的手,很奇怪地问:“这个日期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记在手上? “
她便解释她在公共汽车站看到了一张怎样的“通告”,以及她
为什么要记下这个日期。
他不由得欠起了身,望着立柜顶上。立柜顶上平放着一架装在破旧盒子里的
坏了的扬琴。在兵团时,他也从没当过宣传队队员,但他学会了演奏它,而且演
奏得不错。大返城的日子里,它被扔在大宿舍的一个角落,没有谁想要它。他便
将它带回了城市,却一次也没有心思和情趣再摆弄它。
“我要把它修好! ”他说:“千万提醒我别忘了你记的日子! ”说完,他匆
匆穿衣服,好像他今天有了一件无比重要的事必须立刻开始做。
他一穿好衣服,便从立柜顶上取下了琴盒,将它放在桌上,轻轻打开了盒盖。
它断了好几根弦,弦码也丢了好几个。有一处显然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深
深地塌陷了,要从里面撑起来分明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想,这可得给弟弟打个电
话,让弟弟抽时问回家一次,细木工修补起它来一定比他有些更巧妙的办法。他
紧了紧剩下的那几根弦,结果又紧断了一根,使他对自己懊恼得几乎想扇自己的
耳光。他在琴盒里寻找击棒,将手探人破了的琴盒衬布里去摸了个遍,一无所获。
他到厨房里取了两根筷子又走进来,双手分持着,在所剩无几的琴弦上敲了起来,
它发出一阵用音符表达的痛苦的呻吟。
她也已穿好了内衣,两腿还盖着被子,端坐在床上,出神地望着他。此刻,
完全不同的两种想法,使他们都从深深的任他们自由潜泳的爱河中浮出水面了。
“你听,它修修还能行! ”他那样子,完全像一个摆弄玩具的孩子,语调中
充满了喜悦。
她是他的妻子了! 这件事曾使他充满了忧郁烦恼的生活中,更增添了多少忧
郁烦恼啊! 而在昨天夜里,她报偿了他。让忧郁和烦恼都他妈的见鬼去吧! 她是
他的女人了! 他有资格乐观地对待生活了! 让“师资培训班”也见他妈的鬼去吧
! 他在同一天里得到的比他失去的美好得多重要得多幸福得多! 怎能相比? 无法
相比! 产生相比较的念头都他妈的是一种罪过。
11
他已对她说,有了她,每天能够看见她,抱住她,亲吻她,爱抚她,他就不
怕待业,不怕没钱,不怕一切打击,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怕了! 在此之前他
完全不曾料到一个男人如果爱一个女人并且拥有了这个女人的爱,会成为一个什
么都不怕的人。他觉得他已经成为了一个这样的男人! 他不但不再怕自己的命运,
而且还从内心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要去帮助别人改变命运的热情。因为他觉得在
相同的命运下,他远比别人幸运得多也幸福得多。
“连对死也不感到可怕! ”他一边用筷子敲打着破扬琴,一边自言自语。
“什么? 为什么你想到死? ”她低声问。
他停止了对那架破扬琴的折磨,转身望着她说:“有了你,我才不想死呢!
你使我连对死也不感到可怕了,你知道么? ”
她默默点了一下头,微微一笑,表示相信他的话,理解他话中的无限深情。
而他,竞没看出,她那微笑,又流露着了某种苦涩的内涵。
“难道你就不想请我替你演奏一曲吗? ”他用鼓励她的语调问。
“你从来也没告诉过我你还会演奏乐器,你都令我刮目相看了! ”她的话像
是说得很认真,也像是说得很随便,有点崇拜的意味,也不无揶揄的成分。她又
那么微微一笑,他还是没看出她那笑流露着某种苦涩的内涵。
“虽然你没有请求,就算是我已经答应了你的请求吧! 为你演奏——《快乐
的炊事员》,杂技配乐! ”
于是他转过身去,又忍心地折磨那不幸的破扬琴。
难登大“俗”之堂的一曲终了,他复转身郑郑重重地向她鞠躬谢——没幕可
谢。
她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为他鼓掌。
眼前的幸福使他身上表现出了在少年时代就早已失去的孩子的顽皮气。
“感谢您的欣赏,本想再露一招……”他看了看破扬琴,非常遗憾地摇头叹
气。
他又说:“大音乐家都是靠好乐器出名的! ”
她用怀疑的语调轻声问:“你能修好? ”
“能,夫人。不需要什么特殊的工具,但一定得需要钱。”
“需要多少钱? ”
“至少十几块吧,换弦,买弦码,击棒。乐器也是见钱眼开的东西啊! 为它
花钱,它才肯发出美妙的声音。”
“把我的棉大衣拿过来。”
“乐于效劳,夫人! ”
他走到外屋去,像仆人似的,双手捧着她的棉衣,恭恭敬敬地送到了她面前。
52书库推荐浏览: 梁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