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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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为听她唱歌而来的。他们要在这个充满爱意柔情的幸福的小家庭中,谈谈各

  自对于“爱”和“幸福”的看法。

  有人认为他是一个“爱情至上”主义者。

  他为此感到很高兴,很骄傲。能够成为一个什么“者”,而且是有“主义”

  的,而且是崇拜爱情的,十分合他的心意。

  有人却非要驳倒他那套“爱情至上”的“思想体系”不可,说:“大文,你

  小子别有了一个好老婆就变得这么狂!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真理死,

  二者皆可抛’! 我们中学课本上的诗。可见爱情的价值是在真理之下的! 我们的

  中学语文老师是这么讲解的吧? 爱情博士,多多请教了! ”

  天可怜见的这些个实际上头脑中并没有多少知识可喜的知识青年们! 他们都

  不知道裴多斐的这首诗,原意是“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

  爱是靠自由生存的,所以这首诗才流传经久!

  而被我们的某些翻译家别有居心地译为“若为真理死”,并选人中学课本,

  实在是为了对我们共和国的这一代灌输“政治教育”

  而非人性教育的需要。所以他们后来才深信不移——“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

  条万绪,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并且在“文革”中轻抛爱情也轻

  抛生命!

  “我们的语文老师都把我们教傻了! ”他一边回答一边伸手去抓桌上的烟盒。

  “爱情至上”主义者一激动起来更想吸烟,这一点使和他的妻子一块儿占领了炕

  的姑娘们颇觉遗憾。她们认为一个“爱情至上”主义者理应为了爱情而戒掉吸烟

  的坏毛病。

  “大文,别吸了,你的嗓子! ”妻向他提出请求式的忠告。

  “我们的语文老师都把我们教傻了! ”他又大声说了一遍,激动得不顾妻的

  忠告,吸着了那支烟。

  男知青们都很有风格地站在地上。他一边在他们中间穿来绕去,像穿“梅花

  桩”似的,一边严肃地反驳“论敌”:“生命诚可贵,一个人只有一个命。生命

  对于人,当然是最宝贵的,对吧? 爱情价更高,更! 听清楚了没有? 更高! 不必

  多解释吧? 比生命更宝贵! 一个人只有一个命……”

  “这句话你说过一遍了! ”

  “但我还要强调一遍! 一个人只有一个命,男人女人都一样。

  如果他的命中缺少爱情,缺少真正的,使他感到无比幸福的爱情,甚至,完

  全没有过什么爱情! 哥儿们,那这个人的命不是太悲惨了吗? 生下来了,长大了,

  然后,老了,死了……不知道什么叫作爱情,就那么死了……“

  “你小子别卖关子! 下边那句,下边那句! ”

  “若为真理死,二者皆可……抛……”

  “哈哈哈哈……”

  “你们笑什么? 我不和你们讨论了! ”

  “别找台阶下,你没词儿啦! ”

  “没词儿啦? 你怎么知道我没词儿啦? 咱们就论其中的一个字——抛……什

  么意思? ”

  他不穿“梅花桩”了,站在他们中间,旋转着身子,一一扫视大家:“抛…

  …什么意思? ……”

  “抛弃了呗! ”

  “扔了,不要啦! ”

  “男子汉大丈夫,满不在乎! ”

  “全是胡说八道! 你的命,你不要了,满不在乎,行! 你可以这么理解那个

  ‘抛’字! 比你的命‘价更高’的爱情呢? 更具体点,一个非常非常爱你,你也

  非常非常爱她的女人,也像一双旧袜子似的,随手一扔? 满不在乎? 你他妈的还

  有点人味儿没有?!

  ‘抛’——你们大家仔细琢磨琢磨,为了真理,宝贵的生命,比生命‘价更

  高’的爱情,都得……舍出去! 舍! 舍不得的舍! 这意味着作出最巨大最痛苦的

  牺牲,是非常非常舍不得的奉献。可是为了真理,没法子! 真理对一个人有什么

  用? 对你,对你,对你,有什么用? 真理的价值不在于对某个人有什么用,而在

  于对历史,对人类有用。所以,那些具有牺牲精神的人,为了真理,把生命,把

  爱情,奉献出来了。所以,我们把他们叫作英雄! ‘若为真理死,两者皆可抛’。

  ‘抛’——琢磨琢磨吧! 让人要掉泪! 这首诗恰恰证明爱情是至高无上的,当不

  得不为真理而舍出爱情,而奉献出爱情的时候,是人类作出的巨大牺牲! 最痛苦

  的牺牲! 比牺牲生命还崇高伟大的牺牲! 我再强调一遍,一个人只有一个命,一

  个人失去了爱情,他的命实际上也就枯萎了! 可你们他妈的还说什么扔了、不要

  了、满不在乎! ……“

  他的“演讲”博得一阵掌声,虽不能算掌声雷动,也可谓“经久不息”。坐

  在炕上的姑娘们尤为感动。因为她们每一个都认为自己便是“爱”最准确的代词,

  不免一个个也都觉得颇有点“至上”起来。

  4

  “大文,行啊! 有内秀啊! 有口才啊! ”

  “嫂夫人也发表发表高见嘛! ”

  尽管她是全连女知青中年龄很小的几个中的一个,但所有的男知青一律尊称

  她“嫂夫人”。

  她羞红了脸,垂下头,轻声说:“我没听明白他胡诌八扯了些什么。反正…

  …反正帕里斯把厄里斯的金苹果给了阿佛洛狄忒是有道理的。”

  几个背朝着姑娘们的男知青,像听到口令的士兵们一样,一齐朝火炕转过身,

  对坐在姑娘们中的“嫂夫人”瞠目而视,姑娘们则一个个面面相觑。

  连刘大文自己也“友邦惊诧”了!

  “什么? 什么这个斯那个斯的金苹果? ”屋里沉静了片刻,才有一个小伙子

  如坠五里雾中地发问。

  她抬头看大家一眼,愈羞红了脸,立刻又垂下头去,用更轻微的声音说:

  “我不讲。讲了,你们准该认为我故意显示自己了。”

  “没的事儿! ”

  “快讲! 今天嫂夫人你一定得讲! ”

  “不讲明白,我们不出你家! ”

  小伙子们一齐向她发动“进攻”。

  姑娘们这个推她一把那个推她一把怂恿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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