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温暖的“小匣子”里呢?
他望着人们说:“下面我要唱的是一首外国歌曲,歌唱一座山谷。我们北大
荒没有山谷,只有广袤的荒原。我们的一些知青伙伴,被埋在那里的土地上了,
永远被遗留在那里了,永远也不能再回到城市里来了。我为他们唱,如果你们中
有谁是他们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我也是为你们唱的……”
人们肃穆起来。
“金嗓子”将他对那些被埋在北大荒土地上的知青伙伴们的哀思、怀念和挚
爱,全部倾注在这首歌的每一个字中了。
他深情地唱道:
西班牙有个山谷叫雅拉玛,
人们都在怀念着它,
多少同志倒在山下,
雅拉玛开遍了鲜花……
西班牙有个山谷叫雅拉玛,
人们都在怀念着它……
他眼前出现了银色的暴风雪,荒原的大火,森林的大火,泛滥的洪水,凿山
采石时的塌方,深深的沼泽,凶残的狼群……
他一边唱着,心中一边在默默地说:“我的小女孩,我在唱你教会我唱的歌,
你听到了吗? 我为那些被冻死的,被烧死的,被淹死的,被炸死的,被砸死的,
被瘟疫夺走了生命的我们的知青伙伴们唱! 你们死去了的,你们也听到了吗? 我
刘大文在城市里为你们而唱,愿我的歌声传到北大荒去,传到埋葬你们的那些地
方去……”
多少同志倒在山下,
雅拉玛开遍了鲜花……
那个卖汽水的少女哭了。
人们静默片刻,忽然有些骚乱。青年宫的门打开了。
他知道,他第一次在城市里,面对这么多人歌唱的最后时刻到了,身后的伙
伴们带给他的今天这一次“机会‘’该结束了。他忽然很想替背后的伙伴们向人
们说些什么,唱些什么。
他要替伙伴们说的那些话是不必进行思考的,他理解他们,知道他们会希望
他怎么说。
“城市,是我们的母亲。我们,是这座城市的儿女。我们在北大荒的十一年
中,曾日日夜夜地思念她! 最后,我为我们返城待业知青们,向我们的城市母亲
唱一首歌! ……”
他不是说出而是呼喊出了这番话!
母亲,白发苍苍为他们这一代操碎了心的母亲! 当年欢送走他们这一代如今
似乎不再爱他们这一代的城市母亲! 请相信他们是对母亲充满深厚感情的一代吧
!
城市母亲,城市母亲! “金嗓子”要用他的歌声打动你!
“金嗓子”他流泪了。
当年我的母亲。
整夜没合上眼睛,
当我告别城市,
她送我一条手巾。
无论我走到哪里,
总难忘母亲的面容,
无论我走到哪里,
更难忘她忧郁的眼睛。
拿起这条手巾,
不由想起母亲,
这条母亲的手巾,
勾起童年的回忆。
我们怎能忘记,
母亲宽厚的爱情,
我们怎能忘记,
母亲忧郁的眼睛……
在他唱着的时候,江上游遥远的地方,又传来了几声大炮轰江的回响,却似
乎没有人听到。
刘大文啊刘大文,你是当之无愧的“金嗓子”! 你的歌声飞扬过了几条街道,
回荡在整个江畔公园! 听到它的人,何止是你眼前的几百! 你不知道有多少男人、
女人、老人、孩子、少年、青年,在街道上走着的、在马路上骑着自行车的、在
江畔散着步的……都听到了你的歌声! 他们的心弦都被你那浑厚的宽广的金质般
的充满深情的歌声拨动了! 你也不知道有多少行走着的人站住了,有多少骑着自
行车的将自行车靠向马路边停住了,有多少在江畔散着步的朝这里走来!
母亲——这是人类所创造的全世界共通的语汇,这是每一个人的生命的摇篮。
这座城市的人们,在街道马路和公园里,听到过有的青年大唱“啊吧啦咕”,听
到过有的青年阴阳怪气地哼哼“阿哥阿妹情意长”,听到过有的青年流里流气地
呻吟“姐儿姐儿让我亲亲你的手”……
但是人们头一次在这条母亲江边,听到一个浑厚的宽广的金质般的充满深情
的声音,真挚而虔诚地歌唱着母亲! 人们怎能不侧耳倾听!
松花江啊,这条母亲江,“她”也听到了你的歌声! 从“她‘’被炮弹炸裂
的”伤口“,今年的第一股江水,自几十里外的上游,贴着冰面缓缓地涌流了过
来。
青年宫内的演出散场了。
11
刚刚有幸欣赏了老歌唱家告别舞台的专场歌唱演出之后的一些人们,拥聚在
青年宫前,继续欣赏一个返城待业知青的“公演”。
专场演出的主持人,早已获悉外面的“情报”。为了使告别舞台的老歌唱家
今天本来就很复杂的心绪不致被一伙返城知青搅得更复杂,引导他从侧门离开了
剧场。
我们怎能忘记,
母亲宽厚的爱情,
我们怎能忘记,
母亲忧郁的眼睛……
老歌唱家一走出侧门,就听到了这歌声。
他站住,问:“什么人在唱? ”
“一伙返城知青在那儿哗众取宠,这是我们预先没想到的情况,您多担待! ”
主持人深怀不安。
“唱歌是人类的普遍自由,我担待其何? ”老歌唱家矜持地笑笑,坐进了他
的小汽车里。
小汽车不停地鸣着喇叭,在散场的人流中缓缓行驶。尊重他和崇拜他的人们,
满怀敬意地闪向两旁,对他的小汽车礼让。
老歌唱家在小汽车内频频向这些人们摆手,表示回敬。
刘大文的歌声却追随着他,也追随着尊重他和崇拜他的人们。
那歌声分明是向他的艺术荣誉和人们的崇拜心理挑战。
刘大文他们是离不开那里了。“哗众取宠”的这一伙返城知青,被更多的人
包围了,被掌声挽留住了。他不得不重唱最后那首歌。一个人的“金嗓子”只要
有一次当众歌唱的机会,不识音符的人也能够听出那嗓子绝不是一面铜锣或破鼓。
老音乐家当然不是不识音符的人。
“停! ”他在司机肩上拍了一下。
司机停住车,回头看他一眼,问:“什么东西忘在剧场了? ”
他仿佛没听见司机的话。
他在想:什么人的嗓音这么浑厚这么宽广? 而且,会唱这首歌的返城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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