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还是不能算正面回答。”
“我参加过文革中那次死了很多人的武斗。”
“你是头头? ”
“不。”
“你是策划者? ”
“不。”
“当时你多大? ”
“十七岁。”
“十八岁的人才享受公民权,那么可以说你当时还是个女孩子。”
“可当时没人把我们当孩子。”
她想到了自己身上是怎样被扎了两刀。
在她结婚的那一天夜晚,那头雄海狗般的男人,不知为什么,对她身上的那
两处伤疤发生了野兽般的兴趣。他怀着病态的情欲欣赏她的伤疤,抚玩她的伤疤,
像狗一样舔她的伤疤,像基督徒吻耶稣身体上的钉眼一样吻她的伤疤,简直对她
的伤疤顶礼膜拜。
“我感激那次大型武斗,”他虔诚地说,“否则你怎么会成为我的妻子! ”
他恨不得要将她的伤疤再次弄出鲜血来。他没参加那次武斗。他没参加过一次武
斗。“文化大革命”没有在他身上造成哪怕是头发丝那么细的一道擦痕。那一天,
那个夜晚,那个时刻她所蒙受的奇耻大辱,是比武斗最后那一天举着双手,流着
眼泪,因为不能像巴黎公社的女战士一样英勇牺牲而感到的奇耻大辱更甚一百倍
一千倍一万倍的……
“你当时为什么要去参加那次武斗呢? ”老主编语调阴沉地说:“你今天还
能坐在我面前,真应该感谢那次武斗只用了轻武器,没有用上飞机、坦克和大炮。”
“为了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她仿佛感到身上那两处伤疤隐隐
作痛。
“当举国上下都为它玩命的时候,它是不存在的。”转椅又旋转了四十五度
左右。老主编重新拿起稿件之前,侧头看了她一眼,又说:“我这个民主党派人
士,却希望你早日加入共产党,你不觉得奇怪吗? ”
她低声回答:“不。我知道您关心我。”同时她暗想:党票根本不能抵偿我
失去的一切! 还给我失去的一切,我宁愿永远不加入!
“你找我有什么事吧? ”
“我……”
“有事就说,我不喜欢吞吞吐吐的人。”
“赵老师,您不是需要一个购买内部书籍的书证吗? 我替您办了一个。”
“噢? 好。得谢谢你。”老主编又朝她转过身,显得非常高兴。
“您不是还想收藏一幅书画院叶老的字画吗? 我也已经代您向他提过了。他
爽口应允,说一定给您认认真真地写一幅。”
“噢? 知我者,吴茵也! ”一向不苟言笑的老主编喜出望外,破例对她开起
玩笑来。
书画院的叶老,是位独创一派的老书法家,在书法界名比山高。七十八岁了,
性格愈加乖张。什么官员领导之类求字,一概不予理睬。主编也是书法爱好者,
对老先生的书法倾慕久矣,早就想获得一幅老先生的墨迹。但耽于素无交往,放
不下主编的架子去叩门乞赐。而且即使肯放下主编的架子去了,也很有可能遭到
那性格乖张的老先生的冷语拒绝。
她说的全是谎话。她没有为主编办什么内部书籍购买证,更没有替主编去求
索过什么字幅。主编是位忠厚长者,竞轻信了她的话。当面欺骗一位忠厚年长并
很关心自己的领导,她内疚极了。
这类办事的手段,是她“丈夫”所精通的,在她还是第一次。
她鼓起说了两句谎话之后剩余不多的勇气,又开口道:“赵老师,我有件小
事,您看……是不是能帮忙呢? ……”
老主编发出了第三声“噢”,与前两声意味迥然不同。他用一种特殊的目光
注视着她,仿佛已经上了她的什么圈套似的。她脸红了,觉得无地自容。
她惴惴地从衣兜里掏出那写在半页信纸上的“通告”,默默展开,恭敬地双
手递给主编。
老主编认认真真地看了一会儿,抬头问她:“什么性质的聚会? ”
“没什么,就是想凑在一起玩玩吧? ”
“你怎么知道? ”
“召集人是我的中学同学。”
“所以就想通过你这个内线关系,在晚报上登载? ”
“这,他们付钱……”
“钱是小事!‘一中事件’风波未平,再在晚报上登载此类通告,促成几百
名返城待业知青的聚会,一旦引起什么严重后果,再酿成一次什么事件,我们这
个晚报还办不办下去了? ”
主编并未发火,但语气是严厉的。
“我保证他们不会闹事……”她明知没有余地了,却仍想进一步争取老主编
同意。、
“别说了,不能发! ”转椅猛地转过去了。老主编的手啪的一声将那半页纸
拍在桌角,拿起一份稿件便看,不再理她。
她僵坐了许久,才慢慢伸出一只手,拿着那半页纸起身默默离去。
当她走到门前时,老主编忽然转过身说:“先别走。”她满怀希望地回头瞧
着他。
不料老主编说:“听着。购书证,我不要了。字幅,我也不要了。”他的目
光,好像在对她说另一句话——真没想到你会把我这个老头子当小孩哄!
她明白,她今天为了她的“同学”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羞耻感如沉重的一掌将她击出了主编办公室。她晕头转向地回到了自己的办
公室。她的神色使同事们一个个暗暗吃惊。
“小吴,你……老头子训你了吧? 因为什么? ……”“叔叔辈的”赶紧站起
来,把自己的椅子往她面前一摆,充满义气地说:“坐下,说说。不平则鸣,你
要是果真受了委屈,我们都替你到老头子面前去辩白! ”
“老大哥”拿笔的那只手在空中比划了个惊叹号,优哉游哉地吐出一口烟,
慢条斯理地说:“不至于吧? 果而如此,倒是本报内部头条新闻了! 吴小妹是不
是一贯受宠,半句教诲之言都难以承担了呢? ”
“老头子不同意在报上发这条‘通告’。可我是受人重托,我……我不能不
办成这件事! 求求你们大家替我出个主意吧! ……”她将手中那半页纸递给了
“叔叔辈的”。
“叔叔辈的”看过后,沉吟良久,做了一个爱莫能助的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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