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
狗皮帽子仿佛变成了一条狗蜷在炕上。
人竟是多么自私啊!
自私的是我还是他呢?
她第一次像今天这样恶狠狠地对待自己的入党介绍人。
污点,错误……这两个词就能说明那件事吗? 人啊人,你为什么在不折磨别
人也不被别人所折磨时,还要自己折磨自己,自己虐待自己呢? 难道人有灵魂就
是为了虐人或自虐的吗?
她突然伏在桌子上痛哭起来。
“教导员你哭什么? ……”
“教导员你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啊? ……”
她想止住哭声,拭去眼泪,装出没事的样子,可已经来不及了。
走进来的是小周和小孙。她们站在门口迟疑了片刻,便同时走到她身边,左
边一个,右边一个,两个人的两只手轻按在她肩上,俯下身关切地询问她。
“没什么……我……心里突然有点烦……”她窘迫地说。第一次被人发现在
哭,她真觉得无地自容。
小孙不安地说:“教导员,我俩以前对你……太不亲近了,你可别往心里去
啊! ……”
她触摸了一下小孙按在自己肩头上的那只手,苦笑着说:“别这么想,是个
人都有心烦的时候,女人心烦了就爱哭,我也是个女人啊! ……”
小孙真挚地说:“教导员,我可是第一次听你说这种话呀! 你心里有什么烦
恼的事儿,就不能放下教导员的架子对我俩说说吗? 我俩今后也不对你保密,也
会对你说的! ……”
比她小四岁的电话员小孙,是个性格活泼的上海姑娘,不过有时善良得过于
可爱。
她微微地摇了摇头。
不能说,傻姑娘! 不能对你说,也不能对任何人说,我永远都不会说啊! 那
不是一般的烦恼忧伤,那是个魔鬼! 它会吓坏了你,我要把它憋死在我自己心里
!
小周到底比小孙大两岁,懂事些。她说:“别缠着教导员了,你这不是在给
人添烦? ……”说罢,拉着小孙朝外走,走到门口又扭回头说:“教导员,中午
我们替你把饭打回来! ”
两个姑娘走出去之后,她立刻站起来,从兜里掏出手绢在水盆里洗了几下,
慌慌地擦自己的脸……
三天后,各连的伐木队都集合到营里了。原定是由一位副营长带队进山的,
可营长非要去不可。谁也拗不过他,只好由他。
8
他当天就带队离开了营部,没跟谁告别,只是将一些未安排妥的工作写在纸
上,让人转给了她……
伐木队一钻进深山老林,就三四个月不出来。
她将营长留下的那页纸压在玻璃板底下,常呆呆地瞧着它,心想:你逃避谁
呢? 逃避什么呢? 男人,男人,你比女人还懦弱! ……
副营长乐得有人顶替自己进山,便请了探亲假,赶回吉林老家与老婆孩子过
团圆年去了。
全营的工作都落在她一个人肩上了。
她默默地处理着各连队汇报上来的种种问题,调解某连队领导班子内部的矛
盾,促进连队与连队之间的团结,视察全营的机务检修工作,了解知识青年的思
想状况,作计划生育的动员报告……
她的工作能力从来没有得到过那么充分的发挥。
不久,团里又指示三营抽出六百名强壮劳力参加全团兴修水利大会战。她又
理所当然地成了水利大军第三支队总指挥。营机关的工作人员也几乎全都编入了
支队,只留下了电话员小孙看守转插台,接电话;管理员开介绍信,盖图章。
六百人住在工地上临时搭起的简陋工棚和破棉帐篷里。要在两山之间垒起一
道石坝,还要炸平两座山坡,修建起几十米深的水库库底。六百人都将自己最破
最脏的衣服从连队穿来了,像一批苦役犯。六百人的劳动态度虽然说不上热情高
涨,但起码可以说是非常自觉的。因为他们都是各个连队的党团员,而且他们经
过动员后相信了,这绝不再是马歇尔计划。水库设计图纸不是团里的某位领导一
时兴之所至,异想天开的结果,而是从省农学院请来的几位教授实地勘察后认真
绘制的。只要汗不白流,力气不白出,人们也就不发什么牢骚和怨言。那是精神
很容易将人变成物质,而物质又很廉价的时代。一面锦旗可以使一个班、一个排、
一个连、一个营,甚至一个团一个师的人们忘记他们是人而非劳动机械……
工地上每天爆炸声不断,巨石源源地从山坡滚下,再被一双双肩膀抬走。号
子声,打钎声,铁镐与坚石的碰击声,从扩音器传出的工地宣传员的快板声响成
一片。
那是她的组织能力和工作责任心结合得最出色的一段日子。
她既是总指挥,也是普通劳动者。抬石头、打钎、抡镐,她什么都干,她仿
佛存心要把自己累垮似的。然而她那并不强壮的身体却似注射了兴奋剂,对劳累
失去了正常反应。
她完全能理解营长为什么非要顶替副营长带领伐木队进深山老林了。
六百人在工地上度过了除夕之夜。
从各连队抽调了几名男女知青,前一天临阵磨枪,赶排了几个节目,无非是
二人转、对口词、数来宝、快板、山东快书、男声小合唱、女声小合唱、男女声
小合唱……内容也无非是工地上的好人好事。就在雪地上、月光下为六百人演出。
却只有极少的人去看,索然无味地看了一会儿,发声喊,一哄而散。
第二天开早饭前,各连的领队全来找她,替战士们要求,允许回连队去看看。
她向团里请示,团里不答应。
人们普遍不满起来。这种不满是有道理的。既然放三天假,为什么不让回各
自的连队去看看呢? 老职工们有不放心的家事要回去料理,知识青年们也盼望着
寄到连里的信件和包裹。团里不答应也有道理:三天内六百人不能重新集中怎么
办? 大坝在三月底不能如期建成,几条河的汛水送下来,将可能前功尽弃……
但她还是自作主张——想回连队的,都可以回去!
各连领队将她的话传达后,工地上一片欢呼。
甚至有人高喊:“教导员万岁! ”
一个小时后,六百人就从工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团里得到了消息。团长亲自打来了电话,口气相当严厉厉:“小姚你好大胆
! 三天后六百人集中不起来,我开你的全团批判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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