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赚钱。像蜘蛛也罢像蚕也罢丝是从肛门拉出的也罢从口中吐出的也罢反正丝就
是钱钱就是丝他一旦没钱了便既不像蜘蛛了也不像蚕了既没有一张韧性的网了也
没有保护性的茧衣了。那当然会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了。一个普普通通没他现
在这么多钱的严晓东,过的将会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呢? 他不愿朝这方面想,他不
愿再变成这么一个严晓东。尽管那也许会在另一方面使他生活得比现在轻松些,
尽管他已感到快被自己吐出的丝整个儿的一层层的严密的包缠起来了呼吸憋闷了
胸膛窒息了。但他还是不愿做一个普普通通没他现在这么多钱的严晓东。或者说
是没有足够的勇气与现在的自己令他厌恶了的自己分手。富足是一种负荷,穷困
同样是一种负荷。前种负荷似乎使人丧失了许多生活的清心寡欲的乐趣,却又似
乎使人获得许多奢侈的随心所欲的快感;后种负荷他曾亲身体验过,更会压死人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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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更多的时候他暗暗承认自己是一个生活中的失败者。因为他的正直他的坦
率他的光明磊落他的不卑不亢的品德和性格,一点一滴地被生活从他身上挤出去,
仿佛挤压器挤压一只橙子。
“可是你何苦要去沾染那种女孩子的腥味儿呢? ”守义像训斥自己没出息的
弟弟似的训斥他:“你不是找不到老婆的男人嘛! 你这家伙不正正经经地谈恋爱,
偏偏拈花惹草! 往后这种恶心人的事儿别找我来商议! ……”
“我,那天我喝醉了……”他只有用这句话替自己辩解。
听来是很有力的辩解。酒后无行,纵然法律也会宽恕些的。
能骗得过好朋友,却骗不过自己。他那一天的确醉了。却没醉到不能阻止小
婉当着他的面一件件脱光了衣服上床和他躺在一个被窝里的地步。如果他不乐意,
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是强奸不了他这个七尺汉子的。他内心里深深地悲哀自己已
开始变得虚伪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虚伪了呢? 那是他自己也无法知晓的。和小婉比起来,
倒是小婉显得多么的真实! 自己是怎么样的她便让他明白她是怎么样的。有言在
先,直来直去,她不替自己的行为进行任何辩解,她是言行一致的。起码给他留
下了这么个印象。谁又能说这么个印象不是个良好的印象呢?
“秦川次郎”没敢告他。非但没敢告,反而托人过了个话儿给他,要与他重
结哥儿们情义。要请他去“佳宾楼”大“撮”一顿。
“他人是地狱”——牢记了姚守义这深刻的教导,他不赴宴。
冒牌的日侨后裔又亲自给他打了几次电话。他每次一听出是那小子,便将电
话挂了。
他又去找姚守义,问该不该去?
“去! 干吗不去? ”守义不假思索就鼓励他去。
“要是……要是他设的圈套呢? ”
“你是说,他会不会召集了一帮人,狠狠揍你一顿吧? 他没那胆量! 他若有
那胆量,早打上你家门啦! ”
“要是……要是小婉也去了呢? ”
“她是孙二娘? 你怕她? ”
“我……我怎么好意思再见到她? ”
“她若好意思,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这样吧,我陪你去,给你保驾! 再回
一个条件,桌面儿上只字不许提那件事! 瞧你垂头丧气的样儿! 当年组织二十余
万返城知青大游行的气魄哪去了? ”
“好汉不提当年勇……”
掺杂着证明自己仍是好汉的意识,连守义的保驾也不需要了,他西装革履,
租一辆“皇冠”小汽车“单刀赴会”。
“秦川次郎”并未请别人,还是小婉作陪。自然未提那件事儿。
“秦川次郎”还是张口闭口“大哥”、“大哥”叫得亲亲热热,小婉还是左
一杯又一杯劝得殷殷勤勤。
酒肉穿肠过,“情义”心中留。他暗暗告诫着自己,也还是喝了个颠倒乾坤。
他要结账。“秦川次郎”岂肯? 一向扮演吃客角色的“秦川次郎”,破例豪
爽地甩出了八张“大团结”。
小婉从二楼像搀着自己的老父亲似的,一直将他搀到楼外,搀进了小汽车…
…
这一次比上一次喝得更多,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小汽车里出来的……
酒醒之后,他发现自己赤裸裸地躺在被窝里,身旁依偎着和他一样赤裸裸的
一个柔软的身体——小婉!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 赤裸裸地蹦下了床,恐惧地望着那张床,仿佛床上有一
具面目可怖的女尸。
小婉睁开惺忪睡眼,翻了个身,从被窝里抽出一条修长白皙的手臂,弯成
“V ”字形轻轻压住身上的被子,凝眸睇视着他嫣然一笑:“做噩梦了? ”
但愿是梦。妈的不是梦!
还是上次那间屋,还是上次那张床,还是上次那对绣花枕头。
“冷面影星”高仓健还是贴在墙上原先的地方,板着苦难者式的脸阴郁郁地
瞪着他。
他说不出话来,费劲儿地咽了口唾沫。
“快钻被窝吧,别冷着! ”
小婉掀起被角,仍嫣然地笑着。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赤裸着身子,想寻觅个角落躲避她的目光。哪躲? 没处
躲! 他本能地蹲了下去。
“我的衣服呐? ”
“这儿。”她拍拍他枕过的枕头。
“扔给我! ”他大吼。
“吼什么呀? 给你! ”她从枕下抽出他的衬衣衬裤之类,扔给了他。
他背转身,匆匆惶惶穿上,恢复了一点儿自尊。
他斜肩膀靠着衣柜,身子隐在衣柜一侧,冷冷地问:“我的外衣呢? ”
“床底下……”
“床底下?!”
“洗衣盆里。”
他不信。跨到床前,撩起床单,果然看见一只大洗衣盆。拖将出来,不由七
窍生烟——他那套西装泡在半盆水中,褐色领带扭曲着,像条蛇。
没有了外衣如何离开?
他顿时猜想:又落入了“秦川次郎”的陷阱! 说不定那小子已在可恶的小婉
的配合之下拍了不少低级不堪的照片吧?
这么一想,他开始诅咒她,用自己最愤怒的时候也骂不出口的脏话破口大骂
她。
她火了。猛地掀开被子,一下坐起来,柳眉倒竖,涂了眼圈的眼睛咄咄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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