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波娃可没在书里写着女人都是白耗子,并且他并不知道那本书的作者
是谁。买回来后根本就未翻过一页,纯粹是为了摆在书架上,不是为了看。
小青工对那本写女人的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请求道:“借我看看行不? 保
证不给您弄丢了。我知道您这样的人都是非常爱惜书的。”
“借是可以的……不过……我还得研究,还得细读。要……写一篇评论……”
其实怕人家借了去,寻找不到女人是白耗子的话:对他留个胡说八道的印象。
“那我就不借了。”人家很识趣,随后虔诚请教,“我在出版社一位美术编
辑家见过一幅画,什么……什么莎也算世界名画吧? ”
“对! 一个笑眯眯的外国女人,两手都放胸这儿,一手压着一手。看样子像
是结过婚的。”
蒙娜丽莎他知道。几年前他倒卖过一种冒牌的进口香水儿,商标就是“蒙娜
丽莎”。
“结过婚! 没错。也算世界名画,但早过时了! 真正懂艺术的人,家里才不
挂过时货! ”他有许多机会在别人面前炫耀自己腰缠万贯,却很少有机会在别人
面前炫耀自己的学识。对方虔诚的敬意,鼓励他抓住这难得的机会不放。
“我看那幅画也觉着太过时了! 那个外国女人尽管笑眯眯的但不够撩人! 哪
能和您这幅画相提并论啊! ”小青工挺善于“侃”,一味儿顺着他说,“您这幅
画,让人一瞅见,眼神儿就舍不得移了! 画女人么! 就该画到这份儿上! 这幅画
算是‘火’到家啦! 全‘毙’! ”
“艺术嘛,讲究的是魅力! ”
“对,对! 什么年代了啊! 八十年代了,什么事儿都得有八十年代的派! 如
今赶时代的姑娘们穿裙子还追求透、短、露呢! 别讲一幅女人画了。比乡巴佬的
新自行车缠得还严密,趁早甭画,甭挂! ”
“是啊是啊,真正懂艺术的人,思想更要开放……”
两个人,喝着汽水,吸着香烟,望着“伟大的女奴”,“侃”得句句投和,
越“侃”越来情绪……
小青工终于恋恋不舍地走了。也不知是舍不得他,还是舍不得“波琪儿”。
他仍独自坐在沙发上,瞧着茶几上的几个空汽水瓶,满满一烟灰缸烟蒂,攥
扁了的空烟盒,复陷入一种百无聊赖的空虚寂寞中。
11
小青工带给他的心理满足又带走了。无聊、空虚、寂寞更加显得咄咄逼人,
如同看不见的棉絮。四面包裹着他,堆压着他。
只有“伟大的女奴”和他做伴儿。
他呆呆地望着她那侧卧在红毯上的一丝不挂的雪白裸体,心里痛苦万端地想
小婉。将那美艳的光华四射的“伟大的女奴‘’悬挂在客厅,实现着他对小婉也
是对女人的公开的堂而皇之的亵渎。
可是他对自己缺乏了解缺乏认识缺乏研究的程度,正如他对女人从前和现在
的观念一样肤浅一样愚昧。富足者的空虚与赤贫者的空虚是同样深刻的,前者有
时甚至比后者来势更猛。抵御后者不过靠本能,而抵御前者却靠睿智的自觉。生
活还没培养起他这种睿智,就将他拎着一下子扔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的富
足者们的海绵堆上了。他觉得它很舒服,但未免有种不落实地的悬高感……
并且海绵堆也是能吞没人的。
“八十年代了,什么事儿都得有八十年代的派……”
他认为电业局小青工这句话对他颇有启发,值得细细咀嚼、回味、琢磨。
何谓八十年代的派?
何谓八十年代一个三十五六岁银行存着十四万元的光棍汉“倒爷”的派?
他迷惑得很。
八百八“大团结”在高级舞厅打败“迪斯科”,究竟算不算很来派呢?
三尺高的维纳斯和赤裸裸的“波琪儿”摆在卧室挂在客厅究竟算不算很来派
呢?
那个晚上从小婉那儿贼似的偷偷溜了,显然是太掉份儿太不够来派的行径哕
?
这内心深处的羞耻无论如何得靠自己补救!
怎么个补救法儿呢?
和自己相比,小婉倒似乎应该说活得很来派了! 不是么? 想跟哪个男人睡,
就跟哪个男人睡。尤其值得尊重的是,她有一套坦率之极的原则! 妈的就她那坦
率劲儿,也堪称一派!
可自己呢? 和小婉睡了两次还生怕别人知道! 别人都不知道还自己跟自己良
心上过不去! 还揣着整整一千元到处寻找她,希望赎回个灵魂安宁!
妈的没谁日日夜夜监督着我过规规矩矩的正人君子的生活呀! 妈的那个傲气
十足的乐队队长才不会像我这么傻兮兮对小婉讲良心呢! 她也许正因此反而认为
那毛头小伙子比我强吧? 刚才不就神吹海哨地骗了电业局那小青工一通么? 骗了
又怎么了呢? 他挺满足,老子也挺满足。不是怪好的么?
八十年代,八十年代,老子在八十年代竟不知道该咋做一个爷们了!
他颇严肃地思想着。觉得八十年代真好比老太太哄小孩玩的那种叫“七十二
变”的卡通画册:仙女的罗裙下露出两只狼爪子,大力神扭着俏村姑的腰,人参
精的娃娃脸移到了孙悟空的猴颈上,都是未尝不可的事儿了! 他坚定不移地认为
起码和五六个男人睡过觉的小婉无可争辩地是个堕落的姑娘。可许多人并不这么
认为,他们称小婉这类姑娘“现代派儿”。“派”再加个“儿”音,亲昵之中包
含着暧昧的赞赏。小婉竟还对他这么说过:“如今呀,比我更加单纯的姑娘不多
喽! ”他认为自己已经堕落得快不能自拔了,可许多哥儿们嘲讽他连堕落一下的
勇气都没有。一次他们使他恼火了,受到蔑视般地庄严声明:“老子也睡过女人
了! ”结果他们哄堂大笑——意思是这也值得一提? 二姐和二姐夫同时从北京出
差,住在家里。二姐语重心长地劝他:“晓东啊,你这么下去可就一辈子没出息
了! ”二姐夫却接过话去说:“没出息不怕,有入息就行! 非得像咱们似的,光
着屁股坐花轿才算出息吗? 咱们一家三口,不是还住着一屋一厨么? 我看晓东够
能耐的了! ”二姐二姐夫都是六十年代初的大学生,正经八百的知识分子。可见
如今连知识分子们对出息的看法也多么不同。他到北京去跑买卖,在二姐家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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