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妹耐不住这等沉默。想必瞥顾频频,眼神也有些累了,说:“这瓜子儿炒
‘大’了! ”像对自己说。
他说:“不‘大’,火候刚好。”也像对自己说。
隔会儿,她又说:“正阳路上新盖了个小邮局,往后邮信近便多了。”
他说:“街口那个公共厕所装了盏灯,晚上去不用带手电了。”
她就又瞥了他一眼。目光若是伤人利器,他死定了。
他便又还了一瞥。以目光告诉她,我刀枪不入。
当姐的端入一盆干豆角,说:“你们闲着没事儿,帮着剥剥。”
当妹的说:“你又没泡过,剥了也不能做着吃啊。”
他说:“能。先用高压锅炖。”
当姐的说:“我还没买高压锅呢,我自有我的做法儿。”对他们笑笑,出去
了……
他们便放下各自抓在手中的瓜子儿,剥着豆。
干豆角使他联想起了糖葫芦。联想起了糖葫芦也就联想起了自己当年挨那一
记耳光。这本该是羞辱的联想却成了他美好的回忆,连当年那一记耳光他都觉着
情味无穷。他不禁抬头睇视——姐俩长得毫无相似之处。姐姐是蛋形脸儿,妹妹
是满月脸儿。姐姐瘦点,妹妹胖点儿。姐姐的眉眼长得好看,妹妹的嘴唇却比姐
姐娇小迷人,真正的樱桃小嘴儿。公而论之,都不算漂亮,也都不丑;分不出个
高下。
他的目光落在那双剥豆的手上。那双手大且白,软绵绵的,柔若无骨,如同
用二斤精面粉做的。他十分惊异女人有这么大的手。
“我们奶牛厂的女工,都羡慕我这双手长得好! ”
她以为他是在欣赏她那双手,话说得亲近多了。不失时机地又瞥了他一眼,
眼神儿波递着点妩媚了。
“你……在奶牛厂工作? ”
“是啊,我姐没告诉你? ”
“没有……干什么活儿? ”
“还能干什么活儿? 挤牛奶呗! ”
他想象着她那双大且白的手挤牛奶的情形,肯定地认为奶牛一定是不会太舒
服的,除非它的乳头三寸长。而她姐姐的那双手,不大不小的,看去则要灵活得
多了。
“讲个笑话给你听,”她变得主动了,“我刚到奶牛厂时,见了奶牛对我瞪
眼睛就害怕,不敢靠前。后来她们教我一条经验,挤奶前对奶牛作揖,并且还要
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请多关照,请多关照’……真行! ”
他没笑。她自个儿笑起没够儿。
他猛然一站,她吃一大惊。
他深深作揖:“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请多关照,请多关照! ”
她仰脸儿呆望着他。
他复作一揖:“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请多关照,请多关照! ”
她以为他逗乐儿,研究他半天。结果蛮拧。
她将手中那把豆摔在盆里,进溅得哪儿哪儿都是,绯红了脸,起身往外便走。
“二妹,饭菜眼瞅着做好了,你别走哇! ”
“姐……哼! 他拿我当奶牛! ……”
门哐地一响。
当姐的沉着脸出现在里外间门口。
“你成心把我二妹气走是不是? ”
“是。”
“你一点儿都没明白我的好意是不是? ”
“没明白我能成心把她气走么? ”
“我二妹哪点儿配不上你? ”
“配我个木材厂的工人绰绰有余。”
“那你嫌她是在奶牛厂工作? ”
“在奶牛厂工作有什么不好? 干哪行吃哪行。我爱喝牛奶。”
“那你究竟不中意她什么? ”
“我不喜欢圆脸的! ”
“是这……样,还不中意她什么? ”
“我不喜欢她那双手! ”
“手……她手是大了点……可白啊……”
“再白我也不喜欢! ”
他们互相隐忍地注视着,比赛涵养。
她忽而一笑,用息事宁人的语调说:“得,算我今天白费了番心机。我三妹
也没对象呢,过几天我再安排你见见我三妹。咱们吃饭吧! ……”边说边解下围
裙。
他一步从豆盆上跨过去,跨到她跟前,咬牙切齿地说:“告诉你曲秀娟,你
有一万八千九百九十九个亲妹妹,我这辈子打光棍,也不会娶她们哪一个。这口
气我是跟你赌定了! ”
“你跟我赌什么气? ”
“你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
“你装不明白。”
“我也告诉你姚守义。你为我儿子操了两年心,我没什么足以报答你的,想
成全你的婚姻,了却你妈一块心病,才把亲妹妹引荐给你。我两个妹妹都不是嫁
不出去的! 你别不识抬举! 我曲秀娟知恩图报,我的好意尽到了。你不领情是你
的事! 从此咱俩谁也不欠谁了。你滚,你给我滚! ”
“滚就滚。从此我不跨这门坎儿! ”
他扬扬长长地滚了,一副大丈夫气概。
孩子追出门,眼泪汪汪地拽住他手:“叔叔,你别和我妈生气,别和我妈生
气……我妈这次又没打你……”
当年那一记耳光,不知为什么,连孩子也不忘。
6
他叹口气,挣脱手,抚摸着孩子的头说:“你不懂……你小小孩儿能懂什么
呢? ……”
如果说在返城后的最初两年中。严晓东的全部精力投入在他的“事业”中,
废寝忘食折腾小买卖,姚守义却一直害着痛苦的单相思。一记耳光不但没能使他
成为“可以教育好”的男人,而且将他穿糖葫芦时那种情欲的冲动扇得深刻了。
不少男人都是挨了女人的耳光之后更爱她们的。
单相思的并发症是失眠,严重了神经衰弱。他的睡眠已经得靠“安定”保证
了,还以神经衰弱的名义休过病假。孩子天天在他眼前转,看着孩子他就想孩子
他妈。曲秀娟在外地想到过他,梦见过他。想他会不会对那一耳光之耻耿耿于怀,
给她的儿子什么气受;梦见他百般虐待她儿子。梦里哭,醒来更哭。生活往往就
是这么阴错阳差,差那么一丁点儿不对劲。好比螺丝帽和螺丝杆儿勋了一环扣,
硬拧非但拧不上,还两败俱伤;寸劲儿碰巧了,噌噌地就拧上。
换了别人,见到曲秀娟,就找个机会一吐衷肠吧? 成则皆大欢喜,不成也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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